妙手空空

百草集最喧嚣、最混乱、也最藏污纳垢的心脏地带，无疑是镇西那片巨大的露天集市。

这里没有整齐的店铺，只有密密麻麻、见缝插针的摊位。头顶是胡乱拉扯的油布棚顶，遮挡着部分烈日，却让空气更加闷热浑浊。脚下是泥泞不堪、混杂着烂菜叶、果皮和各种可疑液体的地面，每一步都需小心翼翼。

空气中弥漫的气味比镇口更加浓烈复杂：劣质香粉、汗酸、牲畜的粪便、油炸食物的油烟、廉价药材的土腥、以及堆积垃圾的腐败气息，混合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洪流，冲击着每一个初来者的鼻腔。声音更是震耳欲聋：摊主们声嘶力竭的吆喝此起彼伏，顾客们唾沫横飞的讨价还价如同吵架，骡马的嘶鸣、孩童的哭嚎、斗鸡赌徒的狂喊、江湖艺人敲锣打鼓的喧闹……各种声浪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永不停歇的、令人头晕脑胀的噪音海洋。

人！到处都是人！摩肩接踵，挤挤挨挨。粗布麻衣的农夫、短打劲装的江湖客、长衫飘飘的读书人（少见）、浓妆艳抹的妇人、贼眉鼠眼的小贩、还有更多形容枯槁、眼神麻木的底层百姓。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像一锅沸腾的、五颜六色的杂烩粥。

“这…这怎么找啊？！” 燕翎看着眼前这片人山人海、如同巨大蚁巢般的景象，感觉头皮发麻。那指甲盖大小的碎片掉在这里，无异于大海捞针！

林红缨也眉头紧锁，锐利的目光在攒动的人头和杂乱的摊位间扫视，试图捕捉任何一丝可能的线索。她向几个摊主打听，但得到的要么是茫然摇头，要么是趁机推销自己货物的吆喝。

墨昀则显得极其格格不入。他仿佛被这极致的混乱和噪音抽干了最后一丝精力，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浓重的“生人勿近，我想睡觉”的低气压。他懒得往里挤，也懒得去打听。目光随意一扫，便慢悠悠地踱到集市边缘一个相对“清静”的角落——一个卖竹编簸箕、箩筐的老汉摊位旁。

老汉摊位上堆满了各种竹器，散发出淡淡的竹篾清香，在这污浊的环境中算是一股清流。墨昀也不言语，只是懒洋洋地往摊位旁边一根支撑油布棚子的粗木柱上一靠，双臂环抱，脑袋微微后仰，闭上了眼睛。那支巨大的万象笔随意地插在他腰间的束带上，笔尖的狼毫沾了些灰尘，看起来平平无奇。他就那么站着，仿佛瞬间进入了“入定”状态，将周遭的喧嚣彻底隔绝在外，只剩下均匀悠长的呼吸。

就在墨昀“假寐”之际，一道瘦小的身影如同泥鳅般，灵活地在拥挤的人潮缝隙中穿梭。

这是个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年”。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洗得发白还打着补丁的宽大旧衣服，裤腿和袖口都挽了好几道。脸上脏兮兮的，沾着泥灰，看不清具体容貌，唯有一双眼睛，如同黑曜石般明亮，滴溜溜地转动着，闪烁着远超年龄的精明、狡黠和一种对环境的绝对掌控感。她像一只混入鱼群的灵猫，悄无声息地接近了墨昀所在的角落。

**阿七**（我们已知她的身份）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瞬间扫过墨昀全身。华而不实的衣服？没有。显眼的玉佩？没有。鼓鼓囊囊的大钱袋？也没有。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墨昀腰间那个看起来极其普通、甚至有些陈旧的深灰色布袋子上。布料是细麻的，款式简单，没有任何绣花装饰，边缘都有些磨损了。

但阿七的眼睛毒得很。她一眼就看出那布袋子的针脚极其细密均匀，用料是上好的细麻，内衬可能是防水的油布——这可不是普通百姓会用上的东西！更重要的是，那布袋子虽然看起来瘪瘪的，但系口的绳结系法很特别，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讲究。经验告诉她，这种不起眼的袋子里，往往藏着真正的好东西，而且主人通常比较大意。

目标锁定！阿七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得意弧度。她像一片被风吹动的落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靠近墨昀，动作流畅得仿佛只是路过时被人群挤了一下。

就在她与墨昀擦身而过的瞬间！

她的右手，快如闪电，又轻如鸿毛！五指如同灵蛇出洞，带着一种千锤百炼的精准和柔韧，悄无声息地探向墨昀腰间那个旧布袋的系口绳结！指尖微微颤动，仿佛已经感受到了里面银钱或贵重物品的轮廓。这一手“探囊取物”，她练了不下万次，自信在这百草集，能识破她手法的人屈指可数！

眼看那灵巧的手指就要触及绳结，异变陡生！

墨昀腰间那支斜插着的、仿佛只是装饰品的巨大毛笔——万象笔，其笔尖上几根沾着灰尘的狼毫毫毛，毫无征兆地动了起来！

不是被风吹动，而是如同拥有独立生命般，瞬间绷直、拉长！原本柔软细长的毫毛，在刹那间变得漆黑如墨，坚韧如钢丝！它们如同几条潜伏已久的毒蛇，以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速度，“唰”地一下激射而出！

“嗖！”

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破空声响起！

几条墨色的细索精准无比地缠绕上了阿七探出的右手手腕！冰冷、坚韧、带着一股奇异的、如同未干墨汁般的粘滞感！瞬间收拢！如同最精巧的捕兽夹！

“呃！” 阿七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惊骇！她感觉自己的手腕像是被几条冰冷的铁箍死死锁住，而且那铁箍还在向内收缩，勒得她骨头生疼！更诡异的是，那墨索上传来的粘滞感让她发力挣脱时感觉异常滞涩！

她猛地抬头，对上了一双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的眼睛。

墨昀依旧靠在木柱上，姿势都没怎么变。只是那双原本闭着的墨玉眸子，此刻正懒洋洋地垂着，目光如同看一只撞进蛛网的飞虫，平静无波地落在阿七被墨索缠住的手腕上，以及她脸上那掩饰不住的惊骇表情。

“啧。”

一声轻飘飘的、带着浓浓倦意和一丝玩味的叹息从墨昀口中吐出。

他微微歪了歪头，打量着眼前这个脏兮兮、眼神却异常明亮的“小贼”，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其腹黑的笑意，慢悠悠地开口：

“小友，初次见面，这‘投怀送抱’的见面礼……挺别致啊？”

阿七的心脏狂跳，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她知道自己踢到铁板了！而且是那种前所未见的、诡异至极的铁板！她反应极快，脸上瞬间堆起最纯真无辜、甚至带着点讨好的笑容，声音也变得又软又糯：

“大…大哥！误会！天大的误会啊！” 她努力晃了晃被缠住的手腕，墨索纹丝不动，“我…我看您这钱袋快掉了！想帮您扶一下！真的！我阿七在这片儿是出了名的热心肠！”

“哦？” 墨昀眉梢微挑，那抹腹黑的笑意更深了，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原来如此。那可真是……多谢小友的热心了。”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扫过那几根缠绕在阿七手腕上的墨色细索，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带着一种恶魔般的低语：

“不过呢，我这支笔啊，有个不大不小的毛病。”

他伸出没被靠着的左手，修长的食指轻轻点了点万象笔的笔杆，动作优雅得像在抚摸情人。

“它啊……最是爱干净，沾不得半点‘不干净’的东西。”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阿七的手腕，仿佛那上面沾满了瘟疫。

“一旦沾上了，光用水洗可不行……” 墨昀微微前倾身体，靠近阿七耳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磁性，“得用……‘干净’的消息来洗。洗得越干净，这‘毛病’好得越快。” 说完，他还特意晃了晃阿七被缠住的手腕，那墨索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了一下。

阿七浑身汗毛倒竖！这哪里是笔？分明是成了精的妖怪！但她也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图——情报交换！这人不是官府的人，也不是普通的江湖客，他抓自己现行却不声张，显然另有所图！

她眼珠飞快地转动，如同高速运转的机括，瞬间权衡利弊。跑？手腕被这鬼东西缠着，根本挣脱不开！喊人？在这种地方暴露身份等于找死！对方深不可测，不如……合作？

“大哥！您早说啊！” 阿七脸上的惊慌瞬间褪去，换上一种市侩的精明和“我懂我懂”的表情，声音也压得极低，语速飞快，“我阿七在这百草集混了三年，地上的耗子洞有几条道我都门儿清！您要找啥？尽管问！包您满意！保管把这‘笔’洗得干干净净、香喷喷的！” 她甚至还讨好地对着万象笔的方向努了努嘴。

墨昀对她的识相表示满意，也不废话，直接切入主题：“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碎片，材质像是老帛片或者矿物片，镶边是靛青色的云纹锦缎。今天上午在镇口附近掉的，最后可能滚到这片集市里了。”

阿七一听，那双明亮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脱口而出：“靛青云纹镶边？指甲盖大小？亮晶晶的？嗨！您说的该不会是‘滚地龙’上午捡的那个‘宝石’吧？！”

“滚地龙？” 墨昀眼神微动。

“对！就是那个专爱捡破烂、占小便宜的老赌鬼！” 阿七一脸笃定，语速更快，“上午我亲眼看见他在镇口那边，跟捡了狗头金似的，从泥巴里抠出个亮晶晶的小东西，对着太阳照了半天，嘴里还嘟囔‘发财了’！那玩意儿镶着蓝边，上面还有弯弯曲曲的线，可不就是您说的云纹嘛！他这会儿肯定在‘老胡茶棚’里跟人吹牛呢！那老小子得了好东西，不显摆到天黑不算完！”

情报清晰，目标明确！墨昀不再多言，搭在笔杆上的左手食指，极其轻微地、如同拂去灰尘般，向上一勾。

“嗖！”

缠绕在阿七手腕上的几条墨索瞬间松开、收缩、软化，重新变回几根沾着灰尘、毫不起眼的普通狼毫，垂落在万象笔的笔尖上，仿佛刚才那诡异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阿七如蒙大赦，赶紧揉着自己被勒出红痕、还带着淡淡墨渍的手腕，看向墨昀的眼神充满了惊奇、探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大哥！您这笔……神了！简直神了！” 她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充满了八卦的热情，“不过，你们找那破画片干啥？那玩意儿黑乎乎的，镶边再好看也是块旧布，难道是什么藏宝图的碎片？”

墨昀压根没理她，仿佛没听见。他直起身，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抬脚就朝阿七所说的“老胡茶棚”方向走去，动作依旧慢悠悠，但目标明确。

“哎！老板！等等我！” 一直在不远处探头探脑、目睹了全过程的燕翎立刻拉着林红缨跟了上来。燕翎看着阿七，眼神充满了好奇和一丝警惕：“你谁啊？刚才怎么回事？”

林红缨也看着阿七，英气的眉头微蹙。她刚才也隐约看到了墨昀腰间“笔毫化索”的诡异一幕，心中惊疑更甚。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脏兮兮“少年”，又是什么来路？

阿七看着墨昀的背影，又看看跟上来的燕翎和林红缨，眼珠滴溜溜一转，脸上立刻堆起灿烂无比的笑容，像个自来熟的小兄弟，几步就追了上去，笑嘻嘻地拍着燕翎的肩膀（被燕翎嫌弃地躲开）：

“嘿嘿，我叫阿七！江湖人称‘赛狸猫’！刚跟这位神笔大哥有点小误会，不打不相识嘛！” 她对着墨昀的背影努努嘴，又看向林红缨，“这位姐姐一看就是女中豪杰！你们找那破画片是吧？带我一个呗！我对这地方熟！保证帮你们找到那‘滚地龙’！免费的！就当交个朋友！” 她拍着胸脯，眼神却狡黠地瞟向墨昀腰间的万象笔，兴趣浓厚得几乎要溢出来。

墨昀依旧头也不回地走着，仿佛身后叽叽喳喳的阿七是空气。燕翎和林红缨对视一眼，对这个突然加入的“免费向导”有些摸不着头脑。而阿七，则像块甩不掉的牛皮糖，笑嘻嘻地跟在三人身后，正式加入了这场寻找碎片的临时小队。百草集喧嚣的市井中，又多了一抹古灵精怪的魅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