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迈的雨季总裹着化不开的雾气。裴衍祯坐在戒毒所探视室的铁窗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搪瓷杯沿——杯壁上的釉色已经剥落,露出底下暗沉的金属,像极了他手腕上那道未愈的针孔疤痕。
铁门外传来脚步声,沈妙穿着黑色风衣走进来,衣领竖得很高,遮住了半张脸。她将一个牛皮纸袋放在桌上,推过去时,戒指上的鸽血红宝石在冷光灯下闪了闪,刺得裴衍祯眼睛发疼。
“这里面是你要的东西。”沈妙的声音很淡,听不出情绪,“裴家老宅的照片,你妹妹在伦敦的学籍证明,还有……你父亲的骨灰坛编号。”
裴衍祯没碰那个袋子。他盯着沈妙的手,那只手曾经在京城的婚床上帮他解过衬衫纽扣,如今却能面不改色地签下处决裴老三的命令。“是顾渊让你来的?”他的声音沙哑,带着长期吸毒留下的颤音。
沈妙没否认。她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却没点燃,只是夹在指间转着:“他说,你要是肯签字,这些东西就能送到你指定的地方。要是不肯……”她顿了顿,抬眼看向裴衍祯,“清迈的戒毒所每年都会‘意外’死亡几个病人,没人会在意多你一个。”
裴衍祯笑了,笑声里带着血腥味。三个月前,他在芭提雅的红树林里被顾明的人抓住,对方没杀他,只是往他静脉里推了一管透明液体——后来他才知道,那是顾渊实验室里最新的合成毒品,代号“月蚀”,成瘾性是海洛因的十倍,戒断反应能让人活生生疼死。
“你们想要什么?”他问。
“裴家在云南的边境线地图。”沈妙将一份空白协议放在纸袋上,“还有你在国际刑警那边的线人名单。顾渊说,你手里握着我们在欧洲的三个分销点坐标,把这些交出来,你就能走。”
裴衍祯的目光落在协议末尾的空白处,那里等着他签上名字。他想起三个月前在船上见到的父亲——老人瘫在轮椅上,手里还攥着当年沈妙的婚书,说“衍祯,别追了,我们裴家斗不过她”。那时他不信,直到顾明的人冲进来,枪声打碎了船舱的玻璃,父亲的血溅在他脸上,温热的,带着铁锈味。
“我要是签了,你们会放我走?”他问。
沈妙没说话,只是从纸袋里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裴衍祯的妹妹,在伦敦的校园里笑着,身后是红色的双层巴士。“你妹妹上个月申请了剑桥的研究生,顾渊的人帮她改了履历,没人知道她是裴家人。”她将照片推过去,“只要你签字,她就能安安稳稳读完书,结婚生子,过普通人的生活。”
裴衍祯的手指抖了一下。他想起小时候,妹妹总跟在他身后,喊他“哥哥”,说长大了要嫁给他这样的人。那时他还在法学院读书,穿着白衬衫,抱着厚厚的法典,以为法律能解决世界上所有的问题。直到遇见沈妙,直到看见金三角的罂粟花在丛林里成片盛开,他才知道,有些规则,从来都是为弱者定的。
“月蚀的戒断反应很难熬吧?”沈妙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顾渊说,这种毒会破坏人的神经系统,要是长期吸,就算戒了,也会留下后遗症——手抖,失忆,甚至疯掉。”
裴衍祯抬起头,看向沈妙。她的眼神很冷,像湄南河底的冰,但他却忽然想起三年前的婚礼——那天她穿着龙凤褂,坐在婚床上,手里攥着一把剪刀,说“裴衍祯,我不会嫁给你”。那时他以为她只是闹脾气,直到她带着刚显怀的肚子消失,直到三年后在清莱的仓库里,他看见她站在火光里,身边是拿着枪的顾渊。
“你早就知道阿武是裴家的人?”他忽然问。
沈妙愣了一下,随即点头:“知道。顾渊三年前就查出来了,只是没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他想看看,你会不会为了抓我们,牺牲自己人。”沈妙的声音低了下去,“裴衍祯,你太信规则了。在我们的世界里,没有所谓的‘自己人’,只有‘有用的人’和‘没用的人’。”
裴衍祯沉默了。他想起阿武招供那天,裴老三拿着暗格的钥匙,兴奋地说“哥,我们终于能抓住沈妙了”。那时他还很高兴,以为能将沈妙和顾渊绳之以法,直到仓库里的火光冲天,直到他看见阿武的尸体被烧焦,手里还攥着半张写着“诱饵”的纸条。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是他们的诱饵。
“我签。”裴衍祯拿起笔,笔尖在纸上顿了顿,落下名字。字迹很潦草,带着手抖的痕迹,不像那个曾经在法学院拿过书法奖的裴衍祯。
沈妙收起协议,看了眼手表:“顾明会在明天中午来接你,带你去云南边境。记住,别耍花样,你的妹妹还在伦敦等着。”
她起身要走,裴衍祯忽然叫住她:“沈妙,你有没有后悔过?”
沈妙的脚步顿住了。她回过头,看向裴衍祯,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波动。“后悔什么?”
“后悔嫁给我,后悔逃到曼谷,后悔……碰那些毒品。”
沈妙笑了,笑声里带着一丝悲凉:“裴衍祯,你以为我有的选吗?沈家从爷爷那辈就开始做毒品生意,我生下来就踩在血里。你信法律,信规则,可那些东西救不了我父亲的命,救不了我母亲的命,更救不了我。”
她转身走出探视室,风衣的下摆扫过地面,留下一道残影。裴衍祯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铁门外,拿起桌上的照片——照片上的妹妹笑得很开心,他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的笑容了。
第二天中午,顾明果然来接他了。车子驶出戒毒所,沿着盘山公路往云南边境开去。车窗外的雾气很浓,能见度不足五米,像极了他此刻的人生。
“沈姐让我给你带句话。”顾明忽然开口,“她说,要是你能安稳度过余生,就别再想起金三角,别再想起她和顾哥。”
裴衍祯没说话。他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模糊的树影,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沈妙的情景——那天她穿着白色连衣裙,站在沈家大宅的花园里,手里拿着一朵罂粟花,说“裴衍祯,你知道这花为什么好看吗?因为它的根,扎在血里”。
那时他不懂,现在懂了,却已经太晚了。
车子在边境线的铁丝网前停下。顾明递给裴衍祯一张身份证和一张银行卡:“身份证是假的,名字叫李岩,银行卡里有五十万,够你在云南过一辈子了。”
裴衍祯接过东西,走出车门。铁丝网对面是中国的土地,他能看见远处的界碑,上面写着“中国”两个字。他忽然想起父亲的骨灰还在清迈的火葬场里,想起妹妹在伦敦的校园里笑着,想起沈妙在探视室里说的话——“有些规则,从来都是为弱者定的”。
他转身看向顾明,问:“沈妙……她会不会有事?”
顾明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放心,沈姐和顾哥不会有事的。他们是天生的赢家,就算天塌下来,也能撑住。”
裴衍祯没再说话。他转身走向铁丝网,脚步有些踉跄。走了几步,他忽然回头,看向车子的方向——顾明已经开车离开了,车尾灯在雾气里渐渐消失,像一颗熄灭的烟头。
他继续往前走,手里攥着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妹妹还在笑着,而他的世界,已经只剩下雾气和毒品留下的疼痛。他知道,从签下名字的那一刻起,裴衍祯就已经死了,活下来的,只是一个叫李岩的普通人,一个带着毒瘾后遗症,再也回不去的普通人。
远处传来边境巡逻队的脚步声,裴衍祯加快了脚步。雾气越来越浓,遮住了他的身影,也遮住了他身后的金三角——那个盛产罂粟和罪恶的地方,那个埋葬了他所有青春和理想的地方。
他不知道沈妙和顾渊会不会一直赢下去,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戒掉毒瘾,安稳度过余生。他只知道,从今天起,他再也不会想起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再也不会想起湄南河上的雨,再也不会想起那场荒唐的婚礼。
因为有些记忆,就像毒品一样,碰了,就再也戒不掉了。而他,已经没有力气再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