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谷的旱季来得燥烈,顾明把车停在唐人街老茶馆门口时,橡胶轮胎碾过碎石路的声响,在午后的蝉鸣里显得格外突兀。林晓抱着刚满周岁的儿子坐在后座,小家伙攥着个银锁片,正往嘴里塞,口水把锁片上的“平安”二字浸得发亮。
“妙姐说在二楼靠窗的位置。”顾明熄了火,转身帮林晓抱孩子,指尖刚碰到小家伙的襁褓,就被林晓拍开——“小心点,昨天刚发的烧,还没退透。”
顾明讪讪收回手,他总记不住这些细枝末节。就像三年前在清莱烧仓库,他忘了清点暗格里的货;上个月在仰光跟掸邦的人谈生意,又忘了带样品。这些事最后都是沈妙兜底,林晓总说他“长了个打仗的脑子,没长过日子的心”。
二楼茶馆里飘着普洱的焦香,沈妙背对着楼梯口坐着,黑长发用根木簪挽着,露出的后颈线条很利落。她面前放着个青瓷茶杯,杯沿沾着点茶渍,桌上摊着张泛黄的纸——是老鬼刚送过来的,云南边境线的最新布防图。
“来了。”沈妙没回头,指尖在图上某个红点处敲了敲,“这里是裴衍祯现在住的地方,离界碑不到三公里,是个卖玉石的小店。”
顾明凑过去看,红点旁边标着“李岩”两个字,字迹是沈妙的,笔锋很劲,像她握枪时的姿势。“他还在卖玉石?”顾明有点意外,“当初裴家倒台,云南的玉石矿不是全被我们收了吗?”
“是个小摊子,不是矿。”沈妙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水上浮着层茶沫,“老鬼说,他每天早上九点开门,晚上六点关门,除了进货,基本不出门。有时候会坐在摊子前看报纸,一看就是一下午。”
林晓抱着孩子在旁边坐下,小家伙不知什么时候把银锁片拽掉了,正伸手去抓桌上的布防图。林晓赶紧把他按住,低声道:“妙姐,你找他干什么?当初不是说好了,放他一条活路,不再碰了吗?”
沈妙的指尖顿了顿,目光落在孩子攥着她衣袖的小手上——那只手肉乎乎的,指甲盖泛着粉,跟她记忆里某个模糊的小影子重叠。她忽然想起三年前在飞机上,麻药过后摸向小腹的触感,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一块肉。
“不是我要找他。”沈妙把布防图折起来,塞进随身的包里,“是欧洲那边的渠道出了问题,有人在仿我们的‘月蚀’,配方跟我们实验室的只差了个比例。老鬼查了半个月,源头指向云南边境,最后查到了他那个摊子。”
顾明的脸色沉了下来:“你的意思是,裴衍祯还在跟我们作对?他忘了当初是怎么答应的?”
“不一定是他。”沈妙摇头,“老鬼说,最近有批缅甸人总去他的摊子,每次都关着门谈很久。裴衍祯的毒瘾按理说该断了,但上个月有人看见他在药店买美沙酮——戒断反应没好全,没力气搞这么大的事。”
林晓抱着孩子站起来,走到窗边往下看。唐人街的石板路上人来人往,穿花衬衫的游客举着相机拍照,卖榴莲的小贩在路边吆喝,一派热闹景象。她忽然觉得,这些热闹跟他们格格不入——他们的世界里,只有枪声、毒品和永远算不完的账。
“那怎么办?”林晓回头问,“要不让老鬼去查那些缅甸人?”
“老鬼去了,昨天刚传回来消息,那些缅甸人是坤沙的残余势力,想借着我们的渠道把货卖到欧洲。他们找裴衍祯,是想让他帮忙联系以前裴家在云南的线人。”沈妙顿了顿,看向顾明,“你明天去趟云南,别惊动裴衍祯,先盯着那些缅甸人。要是他们真敢动我们的渠道,就……”
她没说完,但顾明懂了。他点了点头,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脸,小家伙被他摸得笑起来,露出两颗刚长出来的牙。顾明的眼神软了软,轻声道:“放心,我会处理好。对了,顾渊呢?今天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提到顾渊,沈妙的嘴角微微弯了弯:“实验室新配方出了点问题,他在盯着。昨天熬了一整夜,早上我出门的时候,还在跟研究员吵架。”
林晓笑了:“也就你能治得了他。上次他跟掸邦的人谈崩了,回来摔了三个杯子,谁劝都没用,你进去说了句‘再摔就把你实验室的设备卖了’,他立马就乖了。”
沈妙没说话,只是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她想起昨晚在实验室,顾渊坐在仪器前,眼底带着红血丝,手里攥着份检测报告,说“这个配方要是成了,我们就能彻底把欧洲的市场拿下来”。她当时没说话,只是走过去帮他揉了揉太阳穴,他就顺势靠在她肩上,像个累坏了的孩子。
他们都是没有退路的人,只能互相靠着,在这条满是荆棘的路上往前走。
傍晚的时候,顾明开车送沈妙回公寓。车子经过湄南河时,沈妙忽然让他停下车。她走下车,靠在河边的栏杆上,看着夕阳把河水染成金红色。远处的货轮缓缓驶过,甲板上的集装箱堆得像小山,里面装着不知道多少秘密。
“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能真的退休?”沈妙忽然开口,声音很轻,被风吹得有些飘。
顾明愣了一下,随即笑道:“等处理完欧洲的事,等那些缅甸人、坤沙的残余势力都解决了,我们就退休。到时候去普吉岛买个房子,每天晒太阳、潜水,什么都不管。”
沈妙笑了,摇了摇头:“你还真信?我们这种人,哪有退休的命。就算我们想停,别人也不会让我们停。”她顿了顿,看向顾明,“你还记得三年前在清莱,林晓刚怀孕,我们被裴家的人堵在山洞里吗?那时候你说,等熬过去,就带林晓去看大金塔。结果呢?到现在都没去成。”
顾明的脸色暗了暗,没说话。他当然记得,那天林晓发着高烧,山洞里没水没药,裴家的人在外面放狠话,说要把他们困死在里面。最后是沈妙带着人从后山绕过去,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才把他们救出来。
“不过没关系。”沈妙转过身,看向他,“至少我们现在还活着,还能看着孩子长大。这就够了。”
顾明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给沈妙——是个小小的银锁片,跟林晓儿子戴的那个很像,只是上面刻的不是“平安”,是“余烬”两个字。
“昨天路过唐人街的银铺,看见这个,就买了。”顾明挠了挠头,“想着……或许你会喜欢。”
沈妙接过银锁片,指尖摩挲着上面的刻痕。“余烬”,剩下的火,烧不尽的光。她忽然想起裴衍祯在戒毒所里问她的话——“你有没有后悔过?”
她当时没回答,现在却有了答案。后悔吗?或许吧。后悔没早点看清沈家的真面目,后悔没在最好的年纪遇到顾渊,后悔让双手沾满了血腥。但如果重来一次,她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因为她生在黑暗里,能抓住的,只有这点余烬。
夕阳渐渐沉下去,湄南河上的金红色慢慢褪去,变成了深紫色。沈妙把银锁片放进包里,转身对顾明说:“走吧,该回去了。顾渊还在实验室等着呢。”
顾明点了点头,跟着她上了车。车子发动起来,沿着河边的公路往前开。沈妙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的夜景一点点亮起来——霓虹灯、路灯、货轮上的灯,把湄南河照得像条发光的带子。
她忽然想起老鬼说的话,裴衍祯的玉石摊子前,总放着一盆仙人掌,是那种最普通的品种,浑身是刺,却在干燥的边境线上活得很顽强。
或许他们都是这样,在绝境里挣扎,在余烬里求生。不管未来是什么样,至少现在,他们还活着,还能继续往前走。
车子转过一个弯,公寓的灯光出现在远处。沈妙拿出手机,给顾渊发了条消息:“我快到了,实验室的事别太累。”
很快,顾渊回复了消息,只有两个字:“等你。”
沈妙看着屏幕上的两个字,嘴角弯了弯。她知道,不管外面有多少风雨,不管有多少人想把他们拖入深渊,顾渊都会在那里等着她。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