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边摊

云南边境的雨总带着股土腥味。裴衍祯把最后一块毛料摆上摊子时，雨丝正好落在他手背上，凉得像三年前清迈戒毒所里的铁窗。

摊子支在界碑旁的老榕树下，一块褪色的蓝布铺在地上，上面摆着七八块不起眼的翡翠原石，最边角处压着本卷边的《玉石鉴定手册》。他现在叫李岩，身份证上的地址是云南一个不知名的小山村，照片上的人眉眼温和，没有半点当年京城裴家大少的影子。

“李老板，今天有新货没？”骑着电动车的张婶停在摊前，车筐里装着刚买的菜，“我那小孙子下个月生日，想找块小料雕个长命锁。”

裴衍祯直起身，指了指布角那块鸡蛋大小的原石：“这块水头还行，里面大概率是晴水，雕锁正好。”他说话时声音放得很轻，带着点刻意练出来的云南口音——怕被人听出京城话的底子，更怕被人认出他是那个“毒贩克星”裴衍祯。

张婶蹲下来翻了翻，又问：“多少钱？你这摊子开了半年，我还没见你坑过人，比街口那几家实在多了。”

裴衍祯报了个数，比市场价低了三成。他不在乎赚多少，这摊子就是个幌子，是顾渊和沈妙给的“遮羞布”——当年签完协议，顾明把他送到这里，丢下一句话：“安分守己，别给我们惹麻烦，也别让别人找到你。”

雨越下越大，张婶挑好石头走了，摊前只剩下他一个人。裴衍祯从帆布包里掏出个铁皮盒子，里面装着美沙酮药片——戒毒所的医生说他这情况得吃三年，不然戒断反应能疼到打滚。他吞下药片，就着雨水咽下去，苦涩的味道从喉咙一直漫到心口。

三年前在芭提雅红树林，顾明的人把针管扎进他胳膊时，他以为自己会死。后来在戒毒所里，看着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针孔，他又觉得死了更好。直到沈妙拿着妹妹的照片来见他，他才知道，有些时候，活着比死更难。

“老板，这块料怎么卖？”

清冷的女声打断他的思绪。裴衍祯抬头，看见个穿卡其色风衣的女人，戴着宽檐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但他还是一眼认出来了——那枚蛇形戒指，鸽血红的蛇眼在雨里闪着光，是沈妙。

他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泛白。布上的原石被碰得晃了晃，其中一块滚到了女人脚边。

沈妙弯腰捡起，指尖在原石粗糙的表皮上划了划：“这块是帕敢的料吧？皮壳上有松花，里面应该有绿。”她的声音很淡，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李老板眼光不错，就是定价太低，赚不到钱的。”

裴衍祯没说话，把那块原石抢回来，重新摆好。他不敢看她的眼睛，怕想起京城的婚礼，怕想起清莱仓库的火光，更怕想起自己手腕上那些因为吸毒留下的疤痕。

“顾渊让你来的？”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沈妙笑了笑，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个牛皮纸袋，放在他面前：“不是。我来云南办点事，顺道过来看看。这里面是你妹妹的信，她上个月在伦敦订婚了，男方是个医生，挺好的。”

裴衍祯的手颤了颤，没去碰那个纸袋。他知道沈妙的意思——她是来提醒他，别忘了当初的协议，别忘了妹妹还在伦敦过着安稳日子。

“那些缅甸人，你别跟他们走太近。”沈妙忽然说，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警告，“老鬼说他们找过你三次，想让你联系以前裴家的线人。你该知道，那些人是什么底细。”

裴衍祯抬起头，终于敢直视她的眼睛。帽檐下的眼睛很亮，却没有了当年的冷傲，只剩下疲惫。“我没答应他们。”他说，“我只想守着这个摊子，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沈妙点了点头，转身要走。雨更大了，打在她的风衣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走了两步，她忽然回头：“顾渊实验室的新配方，戒断效果比美沙酮好。如果你需要，我可以让老鬼给你送过来。”

裴衍祯愣住了。他看着沈妙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手里还攥着那块从她脚边捡回来的原石。石头很凉，像他此刻的心情。

过了很久，他才打开那个牛皮纸袋。里面除了妹妹的信，还有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妹妹穿着白色婚纱，挽着个戴眼镜的男人，笑得很开心。照片背后，是妹妹的字迹：“哥，我过得很好，你也要好好的。”

裴衍祯的眼泪忽然掉下来，砸在照片上，晕开了一小块墨迹。他想起小时候，妹妹总跟在他身后，喊他“哥哥”，说长大了要嫁给他这样的人。那时他还在法学院读书，穿着白衬衫，抱着厚厚的法典，以为法律能解决世界上所有的问题。

现在他才明白，有些问题，从来不是法律能解决的。比如沈家的毒品生意，比如顾渊和沈妙的野心，比如他自己这烂透了的人生。

雨停的时候，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照在界碑上，“中国”两个字格外醒目。裴衍祯把照片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又把那块帕敢的原石收进帆布包——他决定了，明天就把这块料切开，雕个长命锁，寄给妹妹的孩子。

至于那些缅甸人，至于沈妙和顾渊，至于金三角的那些事，他不想再管了。他只想守着这个小小的摊子，在云南边境的雨里，做一个叫李岩的普通人。

傍晚的时候，摊子前来了个熟客，是个做玉石生意的老周。老周蹲下来翻着原石，忽然说：“李老板，你这摊子开得太偏了，换个地方吧，街口人流量大，能多赚点。”

裴衍祯摇了摇头，指了指界碑：“这里挺好，清净。”

老周笑了：“你啊，就是太老实。不过也好，这年头，老实人能安稳过日子。”

裴衍祯没说话，只是看着远处的山。山那边就是缅甸，就是金三角，就是那个埋葬了他所有青春和理想的地方。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了。

天黑的时候，他收了摊子，背着帆布包往出租屋走。路上遇到卖烤红薯的，他买了一个，热乎的红薯捧在手里，暖意从指尖一直传到心里。

他想起沈妙临走时说的话，关于顾渊实验室的新配方。或许，他可以试试。或许，他还能戒掉毒瘾，还能好好活着，看着妹妹的孩子长大。

晚风里带着红薯的甜香，裴衍祯的脚步慢了下来。他抬头看向天空，星星很亮，像他小时候在京城裴家大宅的院子里看到的那样。

原来，不管走了多远，不管经历了多少黑暗，还是能看到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