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期间,上厕所对陆栖羽而言,是每一天都要面对的巨大挑战。
除此之外,他的生活就是长时间的沉默,目光常常落在病房的某处,空洞地发呆,直到疲惫袭来,才缓缓闭眼皮入睡。
一个月的治疗结束后,他终于出院了。
天空是灰蒙蒙的。没有母亲存在的家,反倒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轻松。
他没有走向那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三楼,脚步匆匆,径直回到了一楼那个属于他的第二个小房间里。
“咕噜咕噜……” 胃袋发出饥饿的鸣叫。
他拿起手机,点了份外卖。
安静地吃完后,一种久违的疲惫感包裹了他。
很快,窗外下起了倾盆大雨,密集的雨点敲打着玻璃。
但这嘈杂的声音,却让蜷缩在床上的陆栖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能在家安静地吃饭,能不受打扰地休息。
仅仅是这两件事,就让他觉得,真好。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未曾停歇。在这难得的安宁雨幕中,陆栖羽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悠长,沉入了梦乡。
祝你好梦,栖羽。
“叮铃铃——”
早上6:00的闹钟准时响起。
陆栖羽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又慵懒地伸展了一下身体。
他起身拉开窗帘,清晨微暖的阳光瞬间倾泻进来,温柔地洒在他身上。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这是过去十年里,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收拾妥当后,他走出家门。在路边的小摊,简单地买了个包子和一杯温热的豆浆,当作新一天的开始。
路边的早餐被他几口解决干净。踏入校园,陆栖羽第一时间走向保安室——他得买套新校服。
“一百八一套。”保安开口,唇瓣肿得像根香肠,瘦小的身子裹在制服里,皮肤是那种沉淀了多年的暗黄。
一手交钱一手拿货,陆栖羽刚要转身,却被保安叫住。
“怎么这阵子才来?”
“生病了。”
保安还想说什么,陆栖羽已经抬脚走远。
许是他每周总要买上两三套校服的频率太过扎眼,保安才对他有印象,这突然空了一个月的座位,难免让人多几分猜疑。
二楼男厕里的第二个隔间。
门被推开时,陆栖羽已经换上了校服,来时穿的衣裤被折好塞进背包。
穿过长廊走到高二(2)班门口,他刚迈进去,教室里的喧闹就像被掐断的录音带,瞬间死寂。
几十道目光齐刷刷钉在他身上,带着探究、鄙夷,还有毫不掩饰的恶意。
陆栖羽视若无睹,一步一顿地走向自己的座位。
走了没几步,细碎的议论声像潮水般漫过来:
“他跟他妈妈……那关系真恶心……”
“离他远点吧,想想都起鸡皮疙瘩。”
“视频里那样,跟黄片似的,果然是妓女养的种,哈哈哈……”
那些话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过来。
他却像听不见,只顾着往前走,直到终于碰到自己的课桌,才缓缓坐下。
抬手时,才发现掌心早已沁出冷汗。
——其实,他也觉得自己很恶心。
“把数学课本拿出来,今天讲第五章。”
一道尖利的女声拉回陆栖羽的神思,不知何时,数学老师已经站在讲台上了。
第一节课的铃声结束,二十分钟的自由活动时间到了。
教室里闷得像个密不透风的铁盒子,陆栖羽起身想出去透透气。
走廊外。
“喂,那个谁,过来。”
陆栖羽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个少年。
他吊儿郎当地站着,眼睛是剔透的纯蓝,右耳钉着枚黑耳钉,浅黄的狼尾发梢挑着点不羁,双手插在校裤兜里,眼神像看什么物件似的睨着他。
是吴小霸,班上小团体的头目,违纪的事没少干,平时总跟那帮狐朋狗友黏在一起,今天却独自站在这里。
吴小霸不耐烦地皱了皱眉,语气里带了点被怠慢的烦躁:“跟我来。没听见?聋了?”
陆栖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却也没问,只是抬起腿跟了上去。
吴小霸把他拽进男厕,一路推到最里的隔间,反手“咔哒”锁上门。
“烂货,被你妈玩得很爽吧?”吴小霸先开了口,语气里的戏谑像冰碴子,“我可是在视频里看见了。”
“妈”这个字像电流,瞬间击中陆栖羽。
他身体猛地一僵,地下室里母亲那抹可怕的笑容突然闯进脑海。
他强迫自己平复下来,压着嗓子,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没有。”
“看得清清楚楚。”吴小霸寸步不让。
空气凝滞了几秒,陆栖羽别过脸,没人看清他的表情。
吴小霸盯着他这副样子,嘴角勾起一抹几乎看不见的笑,忽然上前一步,把他抵在冰冷的瓷砖墙上,挑了挑眉,语气轻佻:“那也让我爽爽呗?”
“啊……”陆栖羽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错愕,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恶心感铺天盖地涌上来。
母亲,又是母亲,还有那间冰冷昏暗的地下室,一遍遍在眼前闪回。
“哈哈,逗你的。”吴小霸嗤笑一声,顿了顿,一字一句加重语气,“我来,就是为了恶心你。”
话音刚落,他从裤兜里摸出个卷起来的小纸条,塞进陆栖羽手里:“这是我联系方式,发情了找我。”
呕——陆栖羽喉咙发紧,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吴小霸已经拉开门走了。
他捏着那张纸条,指尖泛白,看了很久很久……
等陆栖羽走出厕所时,纸条早已不见踪影——被他狠狠扔进了垃圾桶。
刚踏进教室,那种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的感觉又来了。
他下意识抬头,正好对上站在教室后排空地上的吴小霸。
对方身边围着几个小团体的人,嘴角挂着熟悉的笑,是那种不加掩饰的恶意,手里转着支黑色马克笔。
陆栖羽心里咯噔一下,却没再多想,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
然后,他看见了桌面上用马克笔写的字,刺得人眼睛生疼:
“恶心”“污染空气”“滚出教室”“会发情的狗”“去死”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干的。
我也觉得自己很恶心……这个念头,又一次在他脑海里炸开。
他不顾同学们异样的眼光,默默的清理桌面上那些侮辱性的字。
……
陆栖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到最后一节体育课的。
体育老师草草带大家做完热身,便宣布自由活动。
同学们迅速散开,三三两两结伴去取器材嬉闹。
只有陆栖羽孤零零地杵在原地。
放在从前,或许还有一两个同学会与他搭上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如今,连这点稀薄的善意也消失了。
他感觉无论走到哪里,周围都像有一道无形的墙,同学们不动声色地绕开他,眼神里带着避讳。
场边树荫下,几个不爱运动的女生聚在一起闲聊。
话题兜兜转转,最终总会落到陆栖羽和他母亲身上,伴随着压低的嗤笑和嫌恶的表情。
“别说了别说了,陆栖羽过来了……小心被他听见。”一个女生眼尖,慌忙提醒同伴。
陆栖羽抬眸,目光扫过不远处另一个班上同样在聊天的两个女生。
他从小耳力就极好,即使隔着距离,那些关于他的污言秽语也清晰地钻入耳中。
看来,他那摊腐烂的淤泥,早已泼溅得全校皆知。
他立刻转身想换个方向,却猝不及防地迎面撞上以吴小霸为首的几个男生。
他们显然是故意等在这里。
“哟哟,这么巧?”被簇拥在中心的吴小霸扬起下巴,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戏谑,“一起玩玩呗?”那语气里的“邀请”,裹着满满的恶意和挑衅。
陆栖羽一言不发,猛地侧身,像一尾滑溜的鱼,飞快地从他们身侧钻了过去,头也不回地加速逃离。
身后,清晰地传来吴小霸不屑的冷哼:
“切,真能装!”
…
陆栖羽拼命加快脚步,直到将那群人的身影彻底甩出视野,才停下来。
剩下的时间,他独自坐在操场角落的石阶上,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人关心。
偶尔有路过的同学瞥见他呆坐的模样,便嫌恶地皱眉,低声议论着“臆想症”、“精神病”,然后快步绕开。
临近下课,陆栖羽起身准备回教室收拾书包。
刚走到教学楼楼梯的半途,身后便传来三个女生叽叽喳喳的嬉笑声,吵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只想立刻堵住耳朵。
“哈哈,叶知清,你人真的超有趣诶!”一个女生笑着说。
那个叫叶知清的女孩立刻做出害羞状,声音甜得发腻:“哎呀,荷荷,那还不是因为遇到像你们这样漂亮的姐妹嘛!不有趣点,怎么配跟你们做朋友呀?哈哈!”
“你这张嘴可真甜,谈恋爱肯定手到擒来!对了,刚到这个学校不久,感觉怎么样?”另一个女生问。
叶知清的声音突然压低,似乎在兴奋地议论着什么。
陆栖羽只捕捉到模糊的“帅…加…”之类的词,但他毫无兴趣,脚步不停,继续默默向上走。
在楼梯转角处,叶之清忽然小跑几步追了上来,拦在陆栖羽面前,脸上堆起过分灿烂的笑容,声音也拔高了几分:
“你好!我叫叶知清,想和你认识一下!”
“不了。”陆栖羽冷漠地回绝,脚步未停。
并非他不想交朋友,而是他深知自己早已被污泥浸透,不配拥有任何光亮。
更让他困惑的是,眼前这个女生,难道没听说过那些沸沸扬扬的丑闻?她怎么会主动靠近自己?
哦,对了,根据刚刚她们的对话推出,叶知清应该是个转校生,陆栖羽暗暗的思考着。
叶知清却不肯放弃,紧追不舍:“我是真的很想认识你嘛……给个联系方式好不好?就微信!”她的语气带着一丝撒娇般的执着。
……僵持片刻,陆栖羽最终还是面无表情地报出了微信号。
叶知清立刻喜笑颜开,像得了什么宝贝,欢快地招呼着同伴:“荷荷,小雅,得啦!”
瞬间,一句压得极低、带明显担忧和不解的话,飘进了陆栖羽的耳朵里:
“……清清,那个人他……唉,算了算了,还是不说了,你不知道这件事更好。反正后面……别后悔就行。”
果然。
陆栖羽垂下眼睫,唇角扯出一抹无声的自嘲的弧度。
没有人会真正接纳他。
他加快脚步,沉默地消失在了楼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