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一中的九月，是被一场猝不及防的秋雨强行按下了开学键。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着，细密的雨丝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网，将整个校园笼在湿漉漉的、带着凉意的朦胧里。空气黏腻，弥漫着泥土、雨水和一种名为“高三”的、无形的焦灼气息。
姜雨晴讨厌这样的天气。她的名字里有“晴”，却似乎总和雨犯冲。此刻，她正撑着那把骨架松动、随时可能罢工的旧格子伞，踩着早自习尖锐的铃声，狼狈地冲进校门。帆布鞋的边缘早已湿透，深蓝色的校服裤脚紧贴着脚踝，洇开一片深色水痕，带来阵阵冰凉的不适感。她怀里紧紧抱着几本新书，那是昨天才去书店精挑细选、仔细包好书皮的，是她迎战高三的“武器”。
“灭绝师太”李老师那张不怒自威的脸在她脑中闪过，姜雨晴头皮一紧，顾不得脚下的水洼，低着头，加快脚步，只想快点冲进教学楼，逃离这恼人的雨幕。就在她即将踏上通往高三教学楼主台阶的转角——
“吱——嘎！”
刺耳的刹车声混合着轮胎在湿滑地面上打滑的摩擦声，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
姜雨晴猛地抬头，瞳孔瞬间收缩。
一辆黑色的山地自行车，如同失控的箭矢，正朝她斜冲过来！骑车的人显然也慌了，身体后倾，双手死死捏着刹车，试图在湿滑的瓷砖地面上稳住车身，却徒劳地划出危险的弧线。
避无可避。
“砰！” 沉闷的撞击声。
“哗啦——” 清脆的、书本挣脱束缚的声音。
车把重重地刮擦过她环抱书本的手臂，巨大的冲击力让她半边身子一麻。怀里的课本、习题册、崭新的笔记本……如同被惊飞的鸟群，挣脱了她的怀抱，四散着、翻滚着，狼狈地摔落在湿漉漉、甚至带着泥点的地面上。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砸落，迅速洇湿了精心挑选的彩色书皮，糊开了封面上的字迹，也溅上了星星点点的泥污。
“嘶……” 手臂和膝盖传来的钝痛让姜雨晴倒抽一口冷气，但更让她心尖一颤的是眼前一片狼藉的书本。那本簇新的、象征着高三征程开始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封面上的“五三”两个字，在泥水的晕染下变得模糊不清。
一股委屈混合着怒火“噌”地窜上头顶，瞬间烧掉了理智。
“你怎么骑车的？！长没长眼睛啊！” 她顾不上被风吹歪的雨伞，半边肩膀立刻暴露在雨中，冰凉的雨点激得她一哆嗦。她猛地抬头，带着满身的火气和狼狈，瞪向那个罪魁祸首。
目光触及对方的一刹那，姜雨晴愤怒的质问却卡在了喉咙里。
雨幕中，少年单脚撑地，勉强稳住了还在微微晃动的自行车。他没打伞，黑色的短发被雨水彻底打湿，凌乱地贴在饱满的额角和鬓边，水珠顺着清晰的下颌线滚落，没入同样湿透了大半的白色校服衬衫领口。他很高，校服外套随意敞开着，里面的衬衫勾勒出少年人清瘦却挺拔的轮廓。
然而，让姜雨晴瞬间失语的，是那双眼睛。
雨水浸染下，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琥珀色眼眸，清澈得近乎透明，此刻因为惊吓和强烈的歉意而微微睁大，像蒙着一层水光的琉璃。浓密的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水珠，随着他急促的呼吸轻轻颤动，眼神里透出一种……一种近乎无辜的、湿漉漉的茫然和无措，像某种在雨中迷路的大型犬科动物。
这双眼睛，像一颗投入她心湖的石子，瞬间漾开了圈圈涟漪，奇异地浇熄了她大半的怒火，只留下一种莫名的、带着点慌乱的悸动。
“对、对不起！真的非常非常对不起！” 少年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变声期特有的低沉，此刻因为急切和懊悔而显得格外清晰。他立刻把自行车往旁边一推，顾不上自己一身湿透，毫不犹豫地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去捡拾散落一地、沾满泥水的书本和纸张。“雨太大了，地上太滑，我转弯没控好车速……是我的错！”
他动作很快，小心翼翼地将书本捡起，用自己的袖子徒劳地擦拭着封面上的泥水，那笨拙又无比认真的样子，让姜雨晴到了嘴边的指责彻底消散。
她抿紧了唇，也蹲下身，沉默地收拾自己的东西。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少年同样冰凉且沾着雨水的手背，两人都像被细微的电流击中，飞快地缩回了手。
“……没关系。” 姜雨晴闷闷地说了一句，声音比刚才低了许多，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别扭。她一把抢过他手里那本封面惨不忍睹的“五三”，像护着什么宝贝似的塞进自己同样湿漉漉的书包夹层，动作带着点赌气的意味。灭绝师太的威压终究战胜了眼前这双眼睛带来的莫名干扰。
“同学，你哪个班的？这书我一定赔你新的！我……” 少年也跟着站起身，琥珀色的眼眸里满是诚恳和坚持，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不断滑落。
姜雨晴却没再看他，抱着自己抢救回来的、沉甸甸湿哒哒的书本，转身就冲上了教学楼冰冷坚硬的台阶。湿透的帆布鞋踩在台阶上，发出“噗叽噗叽”的声响，留下一个带着浓重水汽和一丝倔强狼狈的背影。
少年站在原地，雨水顺着他线条利落的下颌滴落。他抬手，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那双刚才还盛满歉意的琥珀色眼眸，此刻却清晰地映着女孩消失在楼梯拐角的方向，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怔忡，随即被一种更深的好奇取代。
那双因愤怒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像淬了火的星辰；她低头时露出的那一小截白皙后颈，脆弱又倔强……像一颗带着棱角的星星，猝不及防地砸落在他平静的心湖，激荡起无声的涟漪。
真凶啊……他无声地想着。可是……真好看。像雨幕里倔强绽放，却又被雨水打得微微瑟缩的小栀子花。
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悄然在湿冷的空气和淅沥的雨声中滋生、蔓延。
他弯腰，目光扫过湿漉漉的地面，定格在一张被所有人遗忘的、边缘沾染了泥污的纸页上。那是一张从笔记本里掉出来的草稿纸，被雨水浸透了大半，但上面清秀工整的字迹依旧清晰可见，密密麻麻地演算着复杂的三角函数题。纸页的最上方，娟秀地写着名字和班级：**高二（1）班 姜雨晴**。
少年小心翼翼地拾起那张湿软的草稿纸，看着那个被雨水微微晕开的名字——**姜雨晴**。
“姜雨晴……” 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原来她叫雨晴。名字里有晴，却在雨天相遇。
“周屿安！发什么呆呢！灭绝师太要到了！” 远处传来同伴焦急的呼喊。
被叫做周屿安的少年这才回神，像对待什么珍宝般，将那张湿透的草稿纸仔细抚平褶皱，轻轻折好，珍而重之地放进自己同样湿透的校服外套内袋，紧贴着心脏的位置。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意外触碰时，她指尖微凉的余温，和他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
高二（1）班？他推起倒在地上的自行车，快步向教学楼跑去，湿透的球鞋踩在水洼里溅起水花，脚步却莫名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真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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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姜雨晴顶着一身潮气和低气压冲进高三（1）班教室时，班主任李老师——被学生私下敬畏地称为“灭绝师太”的女人，果然已经如同标杆般立在讲台上，镜片后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全班。姜雨晴心脏一缩，赶紧猫着腰溜到自己原来的座位上，暗自祈祷老师没注意到她的狼狈迟到。
“新学期！高三了！都给我把皮绷紧点！” 李老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整个教室的威严，“座位表贴在前面黑板旁，自己看！五分钟内换好！别磨蹭！”
教室里瞬间响起一片桌椅腿摩擦地板的刺耳噪音。姜雨晴松了口气，看来暂时安全。她起身挤到前面，目光在密密麻麻的座位表上快速搜寻。
第三排，靠窗……视线右移，落在同桌的名字上——
周屿安？
姜雨晴呼吸一滞。这个名字……带着一种不祥的熟悉感！那个雨幕中狼狈的身影，那双带着歉意的琥珀色眼睛，还有那辆该死的黑色山地自行车……瞬间涌入脑海！
不会……这么倒霉吧？！
她猛地回头，视线在嘈杂搬动桌椅的人群中急切地搜寻。果然，在靠近后门的地方，那个高瘦的身影正略显吃力地将一张沉重的课桌往第三排的方向拖拽。他似乎已经换了一件干净的灰色连帽卫衣套在校服外面，但头发还有些微湿，几缕不听话地翘着，显出几分不羁。仿佛是感应到了她的目光，他忽然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眸精准地穿过人群，捕捉到了她的视线。
四目相接。
周屿安显然也认出了她。他先是一愣，随即，那双漂亮的眼睛微微弯了起来，像初晴的湖面落进了细碎的阳光，漾开一个干净明朗、又带着点……姜雨晴觉得那笑容里分明有“狭路相逢”的促狭，甚至还有一丝她无法解读的的愉悦。
他甚至还对她幅度极小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唇角上扬的弧度加深了些。
姜雨晴像被强光刺到一样飞快地扭回头，心脏却不受控制地、毫无道理地漏跳了一拍，脸颊莫名有些发烫。她强自镇定，绷紧小脸，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气鼓鼓地回到自己座位开始收拾东西。
真是冤家路窄！居然和他成了同桌？！高三这一年注定是水深火热了！
换座位的混乱终于平息。姜雨晴抱着自己沉重的书本，板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脸，在新座位——靠窗的第三排坐下。几乎是同时，旁边的椅子被拉开。
周屿安坐了下来，身上带着清爽的洗衣液淡香，混杂着一点点未散尽的、属于雨水的微凉气息。
“又见面了，姜雨晴同学。”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里，在雨声渐歇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早上的事……再次郑重道歉。你的书，午休我就去买新的赔你。” 语气诚恳，目光坦然地看着她。
“不、用。” 姜雨晴目视前方讲台上正在整理教案的李老师，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仿佛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她把那本饱经摧残、封面泥水半干的“五三”从书包里拿出来，“啪”地一声，重重地放在桌角最显眼的位置，让它独自散发着无声的控诉。
周屿安摸了摸高挺的鼻梁，没再说话，但姜雨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那道带着温度的视线，似乎并未移开，若有若无地落在她的侧脸上，让她如芒在背，浑身不自在。
“安静！” 李老师用教案敲了敲讲台，目光如电般扫过全班，“下面宣布一件事。为了全面提升班级成绩，尤其是帮助部分同学补齐关键短板，本学期开始，我们班正式实行‘一帮一’互助小组！名单我已经根据成绩和具体情况排好了！”
姜雨晴心里“咯噔”一下，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下一秒，李老师清晰而冷酷的声音如同宣判般响起：
“姜雨晴！”
“……到。” 她心头一沉。
“你数学成绩稳定，年级排名靠前，基础扎实。周屿安，” 李老师的目光精准地转向姜雨晴旁边，带着审视，“你其他科目表现尚可，数学是明显弱项，几次大考都严重拖累总分！从今天起，由姜雨晴负责辅导你的数学！每周不少于三次，每次至少一小时！互相学习，共同进步！听清楚没有？”
全班几十道目光，“唰”地一下，齐刷刷聚焦在第三排靠窗的角落。
姜雨晴：“……” 她感觉眼前一黑，仿佛听到了自己高三悠闲（？）生活彻底崩塌的声音。辅导他？那个骑车横冲直撞、眼神还总让她心绪不宁的冒失鬼？灭绝师太是觉得她太闲了吗？！
周屿安：“……是，李老师。” 他的声音听起来倒是平静无波，甚至……姜雨晴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瞥了一眼，好像看到他嘴角似乎……又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快得像是错觉。
李老师满意地点点头：“嗯。周屿安，把你的数学课本和最近的练习册拿出来，先给姜雨晴看看，让她了解下你的基础情况，好对症下药。”
周屿安依言，从桌洞里拿出几本数学书和一本看起来颇有些厚度的习题册，推到了两人课桌中间那条无形的“三八线”附近。
姜雨晴深吸一口气，抱着一种“早死早超生”的悲壮心态，不情不愿地接了过来。她打算随便翻翻，敷衍了事。先翻开最上面那本《高中数学必修五》的扉页，上面龙飞凤舞地签着“周屿安”三个大字，笔锋凌厉，倒是透着一股潇洒不羁。
字倒是挺有风骨，人嘛……她腹诽着，带着点挑剔的心情往后翻。
然而，刚翻过几页，姜雨晴漫不经心的目光骤然凝固了。
这本看起来封面平平无奇甚至有点卷边的课本内页，竟然密密麻麻写满了笔记！不是简单的划线标注重点，而是极其工整详细的注解、复杂的公式推导过程、不同解题思路的对比分析、甚至还有针对某个知识点的自我疑问和延伸思考！笔迹遒劲有力，逻辑链条清晰严密，透着一股近乎执拗的专注和钻劲。
她又带着惊疑翻开那本厚厚的习题册。里面的景象更是堪称“触目惊心”。每一道题，无论对错，旁边都写满了详细的解题步骤和思路分析，即使是做对的题，旁边也常有“此解法繁琐，可优化”、“另有更优解”之类的批注。错题旁边则用醒目的红笔认真订正，清晰标注错误原因和关键知识点。更让姜雨晴震惊的是，一些难题的空白处，他甚至延伸出了几种完全不同的解法，旁边还冷静地标注着“此方法计算量小但思路巧妙”、“此方法思路直接但计算量大”等评语。
这……这哪里是数学弱项学生会有的书本？这严谨的态度、深入的思考、对多种解法的探索欲望……简直比她这个所谓的“年级前十”还要用心、还要苛刻！
姜雨晴猛地抬头，震惊地看向旁边的少年。他正侧着头，手肘支在桌上，掌心托着下颌，视线投向窗外。雨已经小了很多，细密的雨丝在玻璃上蜿蜒流淌。湿发下的侧脸线条干净利落，长长的睫毛低垂着，遮住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整个人透着一股……慵懒？疏离？甚至有点漫不经心的味道。
这副散漫的样子，和她手中这本写满专注、严谨与思想火花的书本，形成了极其强烈的的巨大反差！
这个周屿安……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姜雨晴的目光在他被窗外雨幕氤氲得有些模糊的侧影，和手中这本沉甸甸、写满智慧与汗水的书本之间来回逡巡。早晨那双让她瞬间失语、心跳加速的琥珀色眼眸，此刻仿佛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吸引力——是冒失，是真诚，是专注，还是深藏不露？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像敲在人心上。教室里弥漫着新书的油墨味、雨水的潮气，和一种名为“高三”的紧张氛围。姜雨晴的心跳，在周遭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和细碎的雨声中，似乎也乱了节奏，被一种陌生的、带着强烈探究欲的涟漪轻轻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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