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惨白的灯光,像冰冷的探照灯,将姜雨晴钉在原地。护士那句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在她耳边反复炸响,每一个字都带着毁灭性的回音。
白血病。
癌。
血癌。
这些曾经只在新闻里、在遥不可及的他人生死故事里出现的字眼,此刻,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鲜活的世界,精准地刺向她生命中最珍视的那个人。
世界在旋转、扭曲、崩塌。
消毒水的味道变得无比刺鼻,胃里翻江倒海。她踉跄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墙壁上,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灭顶的冰冷和窒息感。
怎么会?
那个在辩论场上光芒万丈的他,那个在雪地里背着她稳稳前行的他,那个解题时眼神锐利如星的他,那个手抄乐谱笔触温柔的他……怎么会和“白血病”这种可怕的词联系在一起?
苏雅曾经的暗示(“家里情况特殊”、“身体不好”、“输不起”)、他背包里的药瓶、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倦意、偶尔苍白的脸色、易感的体质、还有那次雨夜倒下……所有被忽略的、被误解的细节,此刻都化作了最残酷的注解,在她脑海里疯狂拼凑,最终指向这个令人绝望的诊断。
他不是简单的劳累过度,不是普通的肺炎复发。
他是……在和死亡赛跑。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撕裂,疼得无法呼吸。眼泪汹涌而出,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雨晴!” 苏一和陈默焦急地围了上来,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苏一看到姜雨晴惨白如纸、失魂落魄的脸,瞬间明白了什么,眼圈也猛地红了,紧紧抱住她。
“别怕……别怕晴晴……现在医学很发达……”苏一的声音带着哭腔,试图安慰,却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陈默也面色凝重,扶了扶眼镜,声音低沉:“医生怎么说?确诊了吗?治疗方案……”
姜雨晴只是用力摇头,将脸深深埋在苏一肩头,压抑的呜咽声从喉咙里溢出,破碎而绝望。她无法回答,那个词太过沉重,沉重到她甚至没有勇气再说出口。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的门再次打开。医生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对神情憔悴、眼窝深陷的中年男女——是周屿安的父母。姜雨晴只在家长会时远远见过他们一次,此刻的他们,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脸上写满了巨大的悲痛和强撑的坚强。
“姜同学,苏同学,陈同学,”周父的声音沙哑而疲惫,带着深深的感激,“谢谢你们送小安来医院……谢谢……” 他的目光扫过姜雨晴红肿的眼睛和苍白的脸,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歉意和痛楚。
周母更是忍不住捂住嘴,泪水无声滑落,看着姜雨晴,嘴唇翕动,最终只是哽咽着说:“好孩子……让你……受惊了……”
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沉重而专业:“病人已经初步确诊,是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ALL)。这种病进展快,需要立即开始治疗。目前病人情况暂时稳定,但需要转入血液科病房,进行更详细的检查,制定化疗方案。家属……请跟我来办公室详细谈一下后续。”
周家父母跟着医生走向办公室,沉重的脚步仿佛踏在每个人的心上。
苏一紧紧搂着姜雨晴,陈默沉默地站在一旁,气氛凝重得让人窒息。
姜雨晴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望向那扇紧闭的病房门。门上的玻璃窗透出里面柔和的灯光,隐约能看到病床上那个安静的身影。他还不知道……他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我要进去……看看他……”姜雨晴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她挣脱苏一的怀抱,胡乱擦掉脸上的泪水。
苏一和陈默担忧地看着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姜雨晴深吸一口气,推开了病房门。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规律的嘀嗒声。周屿安半靠在升起的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似乎好了一些。他正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侧脸线条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单薄脆弱。听到开门声,他转过头来。
看到是姜雨晴,他琥珀色的眼眸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染上了一层浓重的、化不开的阴霾。他似乎已经从父母沉重的表情和医生严肃的态度中,预感到了什么。
姜雨晴一步步走到床边,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嘴角却僵硬地无法牵动。
“医生……怎么说?”周屿安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紧紧锁住她的眼睛,仿佛想从中找到一丝侥幸。
姜雨晴的心像被狠狠捅了一刀。她张了张嘴,那个可怕的名字在喉咙里翻滚,灼烧着她的声带。她看着他眼中那微弱却固执的期待,看着他苍白脆弱的脸,所有的坚强瞬间溃不成军。
眼泪再次决堤。
她猛地俯下身,紧紧抓住他放在被子外的手。他的手冰凉,骨节分明。
“周屿安……”她哽咽着,泪水滴落在他苍白的手背上,“是……是白血病……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她终于说出了那个词,声音破碎不堪,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周屿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住了。他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褪去,变得一片死灰。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瞬间碎裂了,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失去了所有焦距。握着她的手,无力地松开了些许。
死一般的寂静在病房里蔓延。
只有姜雨晴压抑的啜泣声和仪器的嘀嗒声。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周屿安才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空洞地落在她泪流满面的脸上。他的嘴唇动了动,发出极其微弱、干涩的声音,像砂纸摩擦:
“……果然……是这样……”
果然?
姜雨晴的心猛地一沉。他……早就有所预感?那之前的隐瞒、倔强、拒绝她的靠近……是因为这个?
巨大的心疼和愤怒交织着涌上心头。她用力握紧他冰凉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传递给他。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和质问,“你早就知道身体不对劲了是不是?你一直瞒着我!还跟我吵!还推开我!周屿安!你混蛋!” 压抑的情绪在此刻爆发,是心疼到极致的愤怒。
周屿安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一滴晶莹的泪水,无声地从他眼角滑落,没入鬓角。
“告诉你……又能怎样?”他的声音沙哑而绝望,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让你……陪我一起害怕?一起绝望?看着你……为我哭?” 他睁开眼,看向她,眼神破碎而哀伤,“姜雨晴……我宁愿你……恨我推开你……也好过……看着你……为我痛苦……”
他喘了口气,声音更加微弱,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余弦值……永远无法抵达完美的1……就像我……永远无法给你一个……健康正常的未来……一个……可以看得见的明天……”
数学的冰冷隐喻,在此刻化作了最绝望的告白。他清醒地认识到了命运的残酷,并试图用推开她的方式,独自承担这无解的结局。
“你闭嘴!”姜雨晴猛地打断他,泪水汹涌,眼神却异常明亮和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她双手捧起他冰凉的脸颊,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周屿安!你给我听清楚!”
“我不要什么完美的1!我不要什么看得见的明天!”
“我只要你现在!只要你活着!只要你在我身边!”
“余弦值到不了1又怎样?无限接近就够了!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我们都在接近!这就够了!”
“你说过一起面对的!你不能反悔!你答应过我的!”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烙印,砸在周屿安心上。她眼中的光芒,如同穿透绝望阴霾的利剑,刺破了他试图筑起的保护壳。
周屿安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泪痕交错却无比坚定的脸,看着她眼中燃烧着的不顾一切的光芒。那光芒如此炽热,几乎要将他眼中冰冷的绝望融化。
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震动。
紧抿的嘴唇微微颤抖。
被她捧着的脸颊,似乎感受到了一丝来自她掌心的、倔强的暖意。
病房里,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和仪器的嘀嗒。
窗外,依旧是灰蒙蒙的天空。
但此刻,两颗在绝望深渊边缘紧紧相依的心,却在用最笨拙也最勇敢的方式,试图为这无解的“余弦定理”,写下属于他们的、无限接近的答案。
冰冷的诊断是无解的方程,但少女燃烧的誓言,是试图在绝望函数中强行画下的、无限趋近的轨迹。他眼中的冰封被泪光灼穿,屿上的永夜,似乎也被这道名为“姜雨晴”的倔强光芒,撕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