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液科病房特有的、混合着消毒水、药物和淡淡血腥气的味道,成了姜雨晴嗅觉世界里挥之不去的背景。这里没有窗明几净,只有冰冷的仪器、苍白的墙壁和一张张与病魔抗争的、或麻木或痛苦的面孔。周屿安转入了这里的单人病房,一场看不见硝烟却异常残酷的战争,正式拉开了序幕。
化疗,这个曾经陌生的词汇,此刻化作了具象的、令人心悸的流程。透明的药液顺着细细的导管,滴入周屿安手臂上埋着的PICC管(中心静脉导管),如同注入生命的毒药,去杀死那些疯狂增殖的坏细胞,却也无情地摧残着健康的壁垒。
起初的几天,周屿安表现出了惊人的忍耐力。除了脸色更加苍白,精神有些萎靡,他还能勉强和姜雨晴说说话,甚至在她带来的习题册上写写画画,试图维持一丝往日的联系。姜雨晴寸步不离,小心翼翼地喂他喝水,替他擦汗,给他读他喜欢的科普文章,或者只是安静地握着他的手,传递着无声的力量。她努力让自己显得轻松,笑容明亮,仿佛这只是场普通的感冒。
然而,化疗的“战争”效应,如同积蓄的洪水,终于汹涌而至。
剧烈的恶心呕吐成了常态。周屿安常常毫无预兆地翻身趴在床边,抱着冰冷的呕吐盆,身体因剧烈的痉挛而蜷缩颤抖,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胃里早已空空如也,吐出的只有苦涩的胆汁和胃液,灼烧着喉咙,也灼烧着姜雨晴的心。
她只能一遍遍拍着他的背,递上温水,在他吐得撕心裂肺、虚脱无力时,用温热的毛巾小心地擦拭他额头的冷汗和嘴角的污渍。看着他痛苦地紧闭双眼,眉头拧成一个解不开的结,每一次干呕都像抽在他身上、也抽在她心上的鞭子。
食欲彻底消失。精心准备的清粥小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却只能勾起他更强烈的恶心感。他勉强喝几口,很快又原封不动地吐出来。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本就清瘦的脸颊深深凹陷,锁骨更加嶙峋突出,宽大的病号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曾经在雪地里能稳稳背起她的力量,此刻虚弱得连抬起手臂都显得吃力。
最直观的打击,来自头发。
那天清晨,姜雨晴打来温水准备帮他擦脸。手指轻轻拂过他额前柔软的发丝,却带下了一小撮黑色的头发,静静地躺在洁白的枕巾上,刺眼得如同宣告。
周屿安也看到了。
他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目光空洞地盯着那几根落发,许久,才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指尖传来异样的触感——发根松动,一碰,又有几缕悄然滑落。
他沉默着,没有哭喊,没有抱怨。只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最后一丝强撑的光亮,如同风中残烛,骤然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的灰暗。他猛地将被子拉过头顶,整个人蜷缩进去,隔绝了所有的光线和视线,只剩下被子下压抑的、细微的颤抖。
“周屿安……”姜雨晴的心像被狠狠剜了一刀,痛得无法呼吸。她隔着被子,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带着哭腔,“没事的……会好的……头发……头发还会长出来的……”
被子里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那细微的颤抖持续着。
姜雨晴看着那团隆起的、无声颤抖的被子,再看着枕巾上散落的黑发,巨大的无力感和心疼几乎将她淹没。她知道,身体的痛苦可以忍受,但尊严和骄傲的剥离,对青春正盛的他而言,是更深、更难以承受的打击。
她默默收拾好脸盆和水,走到病房角落的洗手间。看着镜子里自己依旧乌黑浓密的长发,一个念头如同野草般疯狂滋生。
下午,当周屿安在药物的作用下昏昏沉沉睡去时,姜雨晴悄悄离开了病房。她没有走远,在医院附近找到了一家简陋的理发店。
“老板,剪短。越短越好。”她坐在冰冷的椅子上,语气平静,眼神却异常坚定。
理发师是个中年阿姨,看着镜子里姜雨晴清秀的脸庞和那头漂亮的长发,有些犹豫:“小姑娘,这么长的头发,剪了多可惜啊?修一修就好了……”
“剪吧。”姜雨晴闭上眼睛,不再看镜子,“都剪掉。”
剪刀冰冷的触感贴上后颈,随即是“咔嚓咔嚓”清脆的声响。一缕缕乌黑的长发无声地飘落在地,如同凋零的黑色花瓣。姜雨晴闭着眼,感受着头发离开身体的轻盈感,心里却异常沉重。这不是冲动,是她能想到的,唯一能与他分担这份屈辱的方式。
当她顶着一头参差不齐、甚至有些毛糙的短发回到病房时,周屿安刚好醒来。药物的作用让他眼神有些迷蒙,但当他的目光触及姜雨晴那完全陌生的短发时,瞬间凝固了。
他瞳孔猛地收缩,像是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震惊、错愕、随即是汹涌而来的、无法言喻的心痛和……愤怒。
“你……你干什么?!”他的声音嘶哑而激动,带着从未有过的严厉,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因虚弱而重重跌回枕头上,只能死死地盯着她的头发,胸膛剧烈起伏。
姜雨晴走到床边,脸上努力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伸手摸了摸自己扎手的短发:“怎么样?凉快吧?我觉得挺好看的!” 她的语气故作轻快,眼眶却微微泛红。
周屿安看着她强装的笑脸,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水光,再看着她那为了自己而毅然剪去的长发……所有的愤怒、不甘、委屈,瞬间化作了汹涌的心疼和巨大的酸楚,堵在喉咙里,让他几乎窒息。他猛地别过头,闭上眼睛,紧抿着嘴唇,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眼角有冰凉的液体无声滑落。
姜雨晴没有再说安慰的话。她默默地拿起温热的毛巾,动作轻柔地帮他擦去眼角的泪痕。指尖拂过他滚烫的皮肤,感受着他无声的脆弱和汹涌的情绪。
“周屿安,”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在他耳边响起,“你看,我们一样了。”
“头发没了,还会长。就像你的病,我们一起,一定能熬过去。”
“我陪着你。每一步,都陪着你。”
她俯下身,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而滚烫的吻。那吻,如同一个无声的誓言,烙印在他冰冷的绝望之上。
就在这时,护士推着药车进来换输液袋。周屿安紧闭着眼,似乎还在平复情绪。姜雨晴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床头柜。那里放着一个透明文件袋,里面装着一些他的证件和入院资料。文件袋的一角,露出了一小张印刷精美的彩色宣传页——正是那天她在滑雪场医务室他背包侧袋里瞥见过的图案!
那上面印着一株姿态奇异、色彩绚丽的热带兰花,旁边是醒目的标题:《珍稀热带植物图鉴典藏版——探索雨林秘境的生命奇迹》。下面还有一行小字:限量发售,附赠植物学家签名。
姜雨晴的心猛地一跳。她想起了他当时匆忙拉上拉链的动作,想起了他偶尔翻阅生物杂志时专注的眼神,想起了他曾经无意中提起过对热带雨林植物的好奇……
原来……他一直记着。记着她喜欢植物学。这本昂贵的图鉴,是他想送给她的礼物?一个在疾病和死亡阴影笼罩下,依然固执地想要实现的、关于未来的念想?
巨大的酸楚和暖流再次交织着涌上心头。她悄悄地将那张露出的宣传页往里推了推,盖好。然后,她更加用力地握住了他放在被子外的手,仿佛握住了他在绝境中依然为她保留的那一点微弱的、关于“晴”的希望。
冰冷的药液依旧滴答注入,呕吐的阴影仍在,脱发的屈辱未消。这个白色的战场,残酷而绝望。但少女剪断的长发,额头上滚烫的轻吻,以及那本被藏起的植物图鉴,如同废墟中倔强生长的藤蔓,缠绕着两颗伤痕累累的心,在无边的晦暗中,汲取着继续战斗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