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阳光穿过香樟树的缝隙，在课桌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早读课的琅琅书声像潮水，一波波漫过教室，林郁把语文课本竖起来，挡住半张脸，视线却落在窗外那片晃动的绿影上。
她昨晚睡得比前一晚好点，却还是觉得眼皮发沉。前排同学的后脑勺随着朗读的节奏轻轻晃动，蓝白色的校服衣领在阳光下泛着浅淡的光泽。林郁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落在斜前方那个背影上。
宁蕴坐得很直，肩线是流畅的弧形，头发依旧是刚及肩的长度，晨光里能看见发梢上细小的绒毛。她也在朗读，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混在周围的声浪里，几乎听不真切。
林郁收回目光，低头看着课本上的《兰亭集序》。墨迹印刷得很清晰，“永和九年，岁在癸丑”几个字被她用铅笔轻轻圈了起来。初中时学过这篇课文，当时只觉得拗口，现在重读，竟莫名觉得字里行间藏着种说不出的怅然。
“林郁，这道题你会吗？”
同桌推了推她的胳膊，声音压得很低。林郁转过头，看见戴眼镜的女生指着数学练习册上的函数题，眉头皱得很紧。女生叫张琪，昨天排座位时刚认识，说话总是细声细气的。
“我看看。”林郁接过练习册，指尖碰到纸页，感觉到一点微凉的粗糙。题目不算太难，是上周预习过的内容。她拿起笔，在草稿纸上画了个坐标系，“你看，这里设个变量，把二次函数转换成顶点式……”
她讲得很慢，张琪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点点头。窗外的风突然大了些，吹得香樟树叶哗哗作响，有片叶子被卷着飘进来，落在林郁的练习册上。
是片边缘有点泛黄的叶子，脉络清晰得像幅微型地图。林郁伸手把它捏起来，指尖刚碰到叶尖，就听见前排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宁蕴正低头捡笔，大概是不小心碰掉了。她弯着腰，校服的后领绷紧，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脖颈。阳光落在她的发顶，像撒了把碎金。她很快直起身，把笔放回笔袋，动作轻得像只猫。
林郁捏着那片叶子，忽然觉得有点没意思，随手夹进了语文课本里。
早读课结束，王老师抱着一摞试卷走进来，宣布要进行开学摸底考。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哀嚎，陈佳佳从后排探过头，冲林郁做了个鬼脸，口型比划着“完了”。林郁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试卷发下来，油墨味很浓。林郁填好姓名学号，开始审题。前面的基础题不难，她做得很顺，直到遇到最后一道附加题，才顿了顿。那道几何题有点绕，需要做辅助线。她盯着图形看了半天，笔尖在草稿纸上画了又擦，擦了又画，始终没找到头绪。
窗外的阳光已经移到了桌面中央，亮得有些刺眼。林郁抬起头，想让眼睛歇会儿，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到了宁蕴的试卷上。
她的卷面很整洁，字迹依旧清秀，连辅助线都画得笔直。最后那道附加题的位置，已经写满了步骤，看起来思路很清晰。林郁的心里莫名有点佩服，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她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笔。这次换了个角度，居然很快就找到了突破口。等她写完最后一个字，下课铃刚好响了。
王老师收卷的时候，林郁看见宁蕴把笔轻轻放在桌上，指尖在太阳穴的位置按了按，像是有些疲惫。她的脸色比早上看起来稍微白了点，嘴唇没什么血色。
“林郁，你最后一道题做出来了吗？”陈佳佳跑过来，一脸苦大仇深，“我卡了半个小时，最后还是空着的。”
“做出来了，不算太难。”林郁收拾着东西，“你哪里卡住了？”
“就是那个辅助线！”陈佳佳一拍大腿，“根本想不到要那么画……”
两人正说着，张琪也凑了过来，加入讨论。林郁耐心地给她们讲了思路，陈佳佳听得连连点头：“原来是这样！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对了，你们看宁蕴了吗？她好像早就写完了，一直在那儿发呆。”
林郁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宁蕴果然还坐在座位上，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却没有翻开，只是盯着封面出神。阳光从她的侧脸滑过，在她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显得有些落寞。
“她好像不太爱说话。”张琪推了推眼镜，小声说，“昨天排座位，我跟她搭话，她就嗯了一声。”
林郁没接话。她想起昨天放学时，宁蕴独自坐在教室里的背影，像被世界暂时遗忘了似的。
第二节是英语课。老师是个年轻的女老师，姓刘，说话语速很快，带着点俏皮的语气。她让大家两两一组，进行对话练习。陈佳佳立刻冲林郁眨眼睛，林郁刚想点头，就听见刘老师说：“为了让大家尽快熟悉新同学，我们随机分组。”
教室里发出一阵低低的抱怨声。刘老师笑着拿出名单，开始念名字。林郁的心莫名有点紧张，像在等什么宣判似的。
“陈佳佳和李浩。”
“张琪和赵晓宇。”
……
一个个名字被念出来，林郁的手心有点出汗。她看见宁蕴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讲台，好像分组和她没什么关系。
“林郁和宁蕴。”
刘老师的声音落下，林郁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她下意识地看向宁蕴，刚好对上她看过来的目光。
宁蕴的眼神里没什么波澜，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她站起身，抱着英语书，走到了林郁的座位旁边。
“我坐这里可以吗？”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试探。
“嗯。”林郁往里面挪了挪，给她腾出位置。
两人坐下，中间隔着大约一拳的距离。林郁能闻到她身上的味道，不是香水味，也不是洗衣粉的味道，有点像雨后青草的气息，淡淡的，很干净。
英语书上的对话不算难，是关于兴趣爱好的。林郁清了清嗓子，先开口：“What's your hobby?”
宁蕴抬眼看她，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I like reading,”她说，发音很标准，语调却很平，“especially poetry.”
“Poetry?”林郁有点意外，她以为像宁蕴这样安静的人，会喜欢读散文或者小说。
“嗯。”宁蕴点点头，嘴角似乎弯了一下，“I think poetry is like a secret between the writer and the reader.”
林郁没接话，她对诗歌没什么研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空气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只有周围同学叽叽喳喳的对话声。林郁觉得有点尴尬，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课本的边缘。
“你呢？”宁蕴忽然问，“What do you like?”
“我喜欢跑步。”林郁说，声音有点干，“特别是长跑。”
宁蕴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找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Long-distance running? It must be very tiring.”
“还好，”林郁笑了笑，“跑起来的时候，什么都不用想，挺舒服的。”
宁蕴没再说话，只是看着她，眼神里有种林郁读不懂的东西，像藏在深水底下的石子，看不真切。林郁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低下头，假装认真研究课本上的句子。
对话练习很快就结束了。宁蕴收拾好英语书，起身回自己座位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桌腿，发出“咚”的一声。她踉跄了一下，手里的笔记本掉在了地上。
林郁几乎是下意识地弯腰去捡。她的手指先碰到了笔记本的封面，和昨天看到的一样，是简单的白色，却比看起来要沉。宁蕴也蹲了下来，两人的手指在封面上方碰了一下，像触电似的，都缩回了手。
“对不起。”宁蕴的声音有点急，脸颊泛起一点淡淡的红。
“没事。”林郁捡起笔记本，递还给她。递过去的时候，她瞥见封面上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很轻，不仔细看几乎看不见——“向光而生”。
宁蕴接过笔记本，紧紧抱在怀里，转身快步走回了自己的座位。她坐下的时候，背挺得比刚才更直了，像是在防备什么。
林郁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有点莫名的感觉。她想起刚才碰到她手指时的触感，很凉，像没被阳光晒过的溪水。
接下来的几节课过得平平淡淡。午休的时候，陈佳佳拉着林郁去食堂吃饭。食堂里人很多，排着长长的队，各种饭菜的香味混在一起，很热闹。
“你看那个窗口，”陈佳佳指着远处，“他们家的糖醋排骨超好吃，就是每次都要排好久的队。”
林郁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排队的人确实很多。她没什么胃口，只想吃点清淡的：“我去那边买点粥吧。”
“好吧，那我买完去找你。”陈佳佳冲她挥挥手，扎进了队伍里。
林郁买了碗南瓜粥，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粥很烫，她用勺子轻轻搅着，看着窗外的篮球场。有几个男生在打球，穿着背心，跑得满头大汗，笑声隔着玻璃传进来，闷闷的。
她吃了没几口，就看见宁蕴走进了食堂。她还是一个人，背着那个深灰色的书包，慢慢地在各个窗口前晃了晃，最后买了一份青菜和一碗米饭，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
她吃饭的动作很慢，小口小口地嚼着，眼神落在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刚好落在她面前的餐盘上，她却像是没感觉到似的，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林郁看着她，忽然觉得那碗白米饭和青菜，看起来有点孤单。
陈佳佳端着餐盘过来的时候，林郁正盯着宁蕴的方向发呆。“看什么呢？”陈佳佳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哦，宁蕴啊。她好像总是一个人，怪怪的。”
林郁收回目光，没说话，低头喝了口粥。粥已经温了，甜丝丝的，却没什么味道。
下午第一节课是物理，老师讲得很枯燥，林郁听得昏昏欲睡。她用胳膊肘撑着脑袋，眼皮越来越沉，就在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感觉到有人碰了碰她的胳膊。
是张琪，她指了指黑板，又指了指自己的笔记本，示意她记笔记。林郁点点头，强打精神拿起笔。
黑板上的公式密密麻麻，像一群黑色的蚂蚁。林郁写着写着，笔尖突然没水了。她翻了翻笔袋，发现备用笔芯也用完了。正有点懊恼，忽然看见一支笔放在了她的桌角。
是支普通的黑色水笔，笔杆上印着简单的条纹。林郁抬起头，看见宁蕴已经转了回去，背影依旧挺直，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林郁捏着那支笔，笔杆是温的，大概是刚用过。她犹豫了一下，在笔记本上写了个“谢”字，笔锋很流畅。
放学的时候，林郁把笔洗干净，想还给宁蕴。她走到宁蕴的座位旁，看见她正在收拾书包，动作还是那么慢，那么仔细。
“你的笔。”林郁把笔递过去。
宁蕴抬起头，看了看那支笔，又看了看林郁，接过笔，放进笔袋：“谢谢。”
“该我谢你才对。”林郁笑了笑，“帮了我大忙。”
宁蕴没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继续收拾东西。她的手指在拉链上停顿了一下，那个银色的小圆环晃了晃，反射出一点细碎的光。
林郁站在旁边，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想，还是转身离开了。
走到教学楼门口，陈佳佳追了上来：“林郁，等等我！”
“怎么这么慢？”林郁停下脚步。
“我跟李浩讨论物理题呢，”陈佳佳喘着气，“对了，你刚才跟宁蕴说话了？”
“嗯，还她笔。”
“她跟你说什么了？”陈佳佳一脸好奇。
“没什么，就说了声谢谢。”
陈佳佳撇撇嘴：“果然还是这么冷淡。不过话说回来，她今天好像跟你说话最多了，以前跟别人都不怎么搭腔的。”
林郁愣了一下，好像是这样。
两人并肩走着，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香樟树的味道混在风里，扑面而来。林郁想起宁蕴放在她桌角的那支笔，想起她抱着笔记本的样子，想起她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湖。
她忽然觉得，这个叫宁蕴的女生，好像也不是那么难接近。
走到校门口，陈佳佳往左拐，林郁往右拐。告别后，林郁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过那家便利店，她又进去买了瓶矿泉水，这次是常温的。
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顺着喉咙滑下去，带着点清甜。林郁看着天边的晚霞，红得像块融化的冰糖。她想起早上夹在课本里的那片叶子，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也许，明天可以看看。林郁想。
她加快了脚步，影子在地上跟着她，忽长忽短，像一段未完待续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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