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纸

晨读课的铃声还没响，教室里已经坐了大半的人。林郁刚把书包放进桌肚，就看见张琪抱着一摞作业本走过来，脸上带着点为难的神色：“林郁，王老师让我收数学作业，但是宁蕴还没交……”

林郁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斜前方，宁蕴的座位还空着。晨光透过窗户，在她的桌面上投下一块菱形的亮斑，干净得没有一丝褶皱的桌布上，连支笔都没有放。

“可能还没到吧。”林郁帮着张琪把收上来的作业摞好，指尖划过微凉的纸页，“等她来了我提醒她。”

张琪点点头，抱着作业本往办公室走了。林郁坐下时，目光又在宁蕴的座位上停了停。昨天放学时，她收拾书包的样子还很清晰——手指捏着书包带，动作慢得像在数秒，银色圆环在阳光下晃出细碎的光。

窗外的香樟树被风推得轻轻摇晃，叶尖扫过玻璃，发出沙沙的轻响。林郁从课本里摸出那片昨天夹进去的叶子，边缘的黄又深了些，脉络却依旧清晰。她把叶子放在桌面上，用指尖轻轻推着它转了个圈，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

宁蕴来了。

她的校服外套拉链拉得很靠上，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头发有些凌乱，大概是没来得及梳理。她放下书包时动作比平时重了点，发出“咚”的一声，随即又像是意识到什么，飞快地顿了一下，指尖在书包带上捏出几道白痕。

林郁把叶子重新夹回课本，抬头时刚好对上宁蕴看过来的目光。她的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像是没睡好，眼神里带着点刚睡醒的迷蒙，见林郁看她，又很快垂下眼帘，从书包里往外掏课本。

“王老师让收数学作业。”林郁提醒道，声音比平时放轻了些。

宁蕴的动作顿了顿，从书包侧袋里摸出作业本，递过来时指尖有些发颤。林郁接过时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还是像昨天那样凉，带着点潮湿的凉意，像是刚洗过手没擦干。

“谢谢。”宁蕴的声音很轻，尾音有点发飘。

林郁没再说什么，把作业本递给刚好走过来的张琪。晨读课的铃声就在这时响了，琅琅的读书声再次漫过教室，宁蕴翻开语文课本，嘴唇动着，却没什么声音飘过来。林郁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忽然想起陈佳佳昨天说的话——她好像总是一个人。

上午第三节课是化学，老师在讲台上演示实验，试管碰撞的脆响和同学的惊叹声混在一起。林郁的视线落在讲台旁的水槽里，看着那簇蓝色的火焰在酒精喷灯上跳动，忽然听见斜前方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宁蕴正低着头，用手背捂着嘴，肩膀轻轻发抖。她的脸比早上更白了，连耳尖都透着点不正常的青。林郁皱了皱眉，从笔袋里摸出包纸巾，想递过去时，却看见她已经从书包里拿出了一小瓶水，拧开瓶盖喝了两口，咳嗽声渐渐停了。

她放下水瓶时，林郁看见瓶身上印着“葡萄糖口服液”的字样，透明的液体里晃着细小的气泡。

下课后，陈佳佳抱着笔记本凑过来：“刚才化学老师那个实验帅不帅？我居然没敢看，还是你胆子大。”

林郁“嗯”了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往宁蕴那边瞟。她正趴在桌子上，脸埋在臂弯里，只有一小截苍白的脖颈露在外面，校服领口被压出深深的褶皱。

“她怎么了？”陈佳佳也看见了，小声问，“不会是不舒服吧？”

“好像是有点。”林郁看着宁蕴露在外面的手指，蜷得很紧，指甲盖泛着青白。

上课铃响时，宁蕴才慢慢抬起头，从笔袋里拿出笔，却没立刻动笔，只是盯着笔记本发呆。林郁注意到她的手指在微微发抖，握笔的姿势换了好几次，才总算稳住。

下午第一节课是自习，王老师让大家自由讨论上周的数学卷子。教室里很快分成几个小团体，陈佳佳拉着林郁加入了后排的讨论组，七嘴八舌的解题声里，林郁总觉得有什么声音不对劲。

她侧耳听了听，才发现是宁蕴的笔在纸上划过的声音。很轻，却很急促，像是在赶时间，又像是在克制着什么。林郁转过头，看见她正飞快地写着什么，眉头皱得很紧，笔尖几乎要戳破纸页。

“这道题的辅助线到底怎么画啊？”后排有人抱怨，打断了林郁的思绪。她收回目光，拿起卷子开始讲解，讲着讲着，忽然听见“啪”的一声轻响。

是笔掉在地上的声音。

林郁抬头，看见宁蕴正弯腰捡笔，动作却有些迟缓，手指在地面上摸索了半天，才总算碰到笔杆。她起身时，林郁清楚地看见她眼角的红，不是害羞的那种，是带着点湿意的红。

“我去趟洗手间。”宁蕴突然站起来，声音发紧，没等周围人回应，就快步走出了教室。她的背影在走廊里晃了晃，很快消失在拐角。

“她怎么了？”陈佳佳一脸茫然，“怪怪的。”

林郁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空着的座位。桌面上摊着的笔记本翻开着，页脚被攥出了明显的褶皱，刚才她写的那页上，字迹比平时潦草了许多，甚至有几处被笔尖划破的痕迹。

自习课还没结束，宁蕴就回来了。她的眼睛有点肿，却看不出哭过的痕迹，大概是用冷水敷过。她坐下时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谁，翻开的笔记本被她轻轻合上，放进了书包。

林郁看着她把笔一支支插进笔袋，忽然想起早上那瓶葡萄糖口服液。她犹豫了一下，从书包里摸出颗水果糖，是昨天妈妈塞给她的，柠檬味的，透明的糖纸在阳光下泛着光。

她趁着陈佳佳转身和别人说话的空档，把糖放在了宁蕴的桌角，用课本轻轻挡了一半。

宁蕴的动作顿了顿，侧过头看她。阳光刚好落在两人中间，在她的瞳孔里投下一小片亮斑。她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拿起那颗糖，指尖捏着透明的糖纸转了半圈，放进了校服口袋。

“谢谢。”这次的声音比平时清楚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度。

林郁摇摇头，转回去继续看卷子，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窗外的香樟树又被风吹得摇晃起来，叶影落在卷子上，晃出细碎的光斑，像是谁在纸上撒了把星星。

放学时，林郁收拾书包的动作慢了些，等她走出教室，看见宁蕴正站在走廊尽头的窗边，背对着她。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墙壁上，像幅单薄的剪影。

她的校服口袋鼓鼓的，大概还放着那颗糖。

林郁没有上前，只是站在原地看了会儿。风从走廊穿过，掀起她校服的衣角，也掀起宁蕴耳后的碎发。远处的操场上，有人在打篮球，欢呼声顺着风飘过来，和教室里残留的读书声混在一起，成了属于黄昏的背景音。

宁蕴忽然转过身，看见林郁时愣了一下，随即从口袋里掏出那颗糖，剥开糖纸递过来：“这个……”

“你吃吧。”林郁笑了笑，“我不太喜欢柠檬味。”

宁蕴捏着那颗黄色的糖，指尖在糖纸上捏出几道折痕。她沉默了几秒，把糖放进嘴里，含混地说了声“谢谢”，声音里带着点柠檬的酸甜味。

两人并肩往楼梯口走，谁都没有说话，却不觉得尴尬。夕阳把她们的影子叠在一起，又被楼梯扶手切成一段段，像串起的珠子。

走到教学楼门口，宁蕴忽然停下脚步：“我家往这边走。”她指了指左边的路，路边种着一排梧桐树，叶子已经开始泛黄。

“我往那边。”林郁指了指右边。

“嗯。”宁蕴点点头，转身要走，又像是想起什么，回过头，“明天见。”

“明天见。”林郁看着她的背影融进夕阳里，直到那个穿着蓝白校服的身影拐过街角，才转身往家走。

晚风带着夏末的余温，吹在脸上暖暖的。林郁摸了摸口袋，指尖碰到个硬硬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颗草莓味的糖，大概是刚才和柠檬糖混在一起的。

她剥开糖纸放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散开。远处的天空被染成了橘红色，像块融化的草莓糖。林郁想起宁蕴含着糖说“明天见”的样子，忽然觉得，这个秋天好像也没那么难熬。

她加快了脚步，影子在地上跟着她，忽长忽短，像段渐渐明快起来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