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第一场大雪,在除夕夜的寂静里悄然落下,清晨推窗,世界已换了素裹银妆。平等院凤鸢的小脸几乎要贴在冰凉的玻璃上,呵出的热气凝成一小团白雾。窗外庭院里,积雪厚得能没过她的小靴子,光秃秃的樱树枝条裹着厚厚的白绒,沉甸甸地压弯了腰。她乌溜溜的眼睛里盛满了窗外晶莹剔透的世界,全是藏不住的雀跃星光。
“哥哥!”她像颗小炮弹似的冲进平等院凤凰的房间,小皮鞋踩在地板上咚咚作响,一把抱住正对着镜子缠手腕护带的少年结实的小腿,“雪!好大的雪!我们去堆雪人!打雪仗!好不好?”声音又软又糯,带着十二分的央求和撒娇,仰起的小脸上写满了“不答应就哭给你看”的执拗。
凤凰动作没停,红色发带下眉头习惯性地蹙起,眼神扫过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又落回腿上这个甩不掉的“小挂件”,声音带着刚睡醒的低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冷。出去冻着。”
“不冷!”凤鸢立刻反驳,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为了证明,她还用力拍了拍自己穿着厚厚毛线袜的小腿,“穿了好多!妈妈给我新买的羽绒服!还有手套!”她松开凤凰的腿,噔噔噔跑回自己房间,又噔噔噔跑回来,手里举着一副毛茸茸的、带着小熊耳朵的连指手套,献宝似的,“看!小熊手套!可暖和了!”
凤凰缠好护带,活动了一下手腕,目光掠过妹妹冻得微红却兴奋异常的小鼻尖,又看了看窗外那片寂静的、仿佛在无声召唤的纯白世界。凤鸢立刻捕捉到哥哥眼神里那丝微弱的松动,像小动物嗅到了生机,立刻使出终极绝招——她像只树袋熊一样手脚并用地往凤凰身上爬,小胳膊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小脸贴着他带着剃须水清冽气息的颈窝,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浓浓的鼻音,像融化的糖稀:“去嘛……哥哥……求求你了……就一会儿……堆个雪人就好……哥哥最好啦……”
那温热的气息拂过颈侧,带着孩子特有的奶香和执拗的恳求。凤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沉默着,下颌线绷紧,似乎在和某种无形的力量抗衡。几秒钟后,一声极低、极无奈的叹息,几乎微不可闻地从他喉咙深处逸出。
“……穿严实点。”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是硬的,却像初春冻土裂开的第一道缝隙。
“耶!哥哥最好了!”凤鸢瞬间从树袋熊状态弹开,小脸上绽开巨大的、比阳光还耀眼的笑容,欢呼着冲回自己房间去武装。
***
庭院里,积雪没过脚踝,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冷冽的空气吸进肺里,带着冰雪特有的清甜。凤鸢裹得像只圆滚滚的小熊,毛茸茸的帽檐下只露出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兴奋地在雪地里蹦跳,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小脚印。
“堆雪人!堆雪人!”她挥舞着小熊手套,开始笨拙地用手去拢雪。小小的手掌捧起一堆雪,用力压实,再小心翼翼堆叠起来,动作认真又虔诚,仿佛在建造一座神圣的殿堂。
凤凰站在廊下,高大的身影在雪地里投下长长的影子。他看着妹妹笨拙忙碌的小身影,片刻后,也迈开长腿,走进了那片耀眼的纯白里。他没有像凤鸢那样用手去捧,而是走到庭院角落,拿起闲置在那里的旧铁锹。锹刃铲入厚厚的积雪,发出沉闷的摩擦声。他动作利落而有力,手臂肌肉在厚外套下贲张起伏,几下就铲起一大块结实沉重的雪块,稳稳地搬到凤鸢努力堆起的小小雪堆旁。
“放这。”他言简意赅,用铁锹点了点位置。
凤鸢看着那块比自己堆的雪球大好几倍的“雪墩子”,眼睛瞪得更圆了:“哇!哥哥好厉害!”她立刻放弃了徒劳的手工,开始指挥哥哥当“苦力”。“这里!再堆一个!要圆圆的头!”
凤凰沉默地执行着妹妹的指令,像个最可靠也最沉默的工程机械。铁锹翻飞,雪块被精准地切割、搬运、堆叠。他的动作带着球场训练出的力量和效率,很快,一个敦实粗壮、比凤鸢还高的雪人身体就初具规模。凤鸢则负责给雪人“化妆”。她踮着脚,费力地将两颗从厨房偷出来的黑亮纽扣按在雪人脸上当眼睛,又找来一根细长的胡萝卜,小心翼翼地插在眼睛下方,充当一个有点歪斜但喜感十足的鼻子。最后,她解下自己脖子上那条鲜红色的羊毛围巾,踮着脚尖,努力地、一圈一圈地缠绕在雪人粗壮的“脖子”上。
“完成啦!”凤鸢退后几步,看着眼前这个由哥哥的“蛮力”和她的“巧思”共同完成的杰作——身体高大敦实,顶着个略显不协调的小圆脑袋,黑纽扣眼睛呆滞,胡萝卜鼻子滑稽地歪着,围着一条鲜红的小围巾,整体透着一股傻乎乎又憨态可掬的劲头。她小脸上满是自豪的光芒,“哥哥你看!像不像你?”
凤凰的目光从雪人那张呆滞滑稽的脸,落到它脖子上那条鲜红的、还带着妹妹体温的围巾上,嘴角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弯下腰,从地上抓起一把冰冷的雪,在掌心用力压实,团成一个坚硬冰冷的雪球。
凤鸢正沉浸在欣赏雪人的喜悦中,忽觉后颈一凉!
“啊!”她惊叫一声,猛地缩起脖子。一小撮冰凉的雪沫顺着衣领滑了进去,激得她一个激灵。她回头,正对上哥哥那双深沉的、此刻却罕见地掠过一丝恶劣笑意的眼睛。
“坏哥哥!”凤鸢瞬间反应过来,小脸气鼓鼓的,也立刻弯腰,小手胡乱地抓了一把雪,捏成一个松散的雪团,用力朝凤凰砸去!软趴趴的雪团在空中就散开大半,只留下几点白印在凤凰深色的外套上。
反击无效!凤凰唇角那点恶劣的弧度似乎更深了。他从容地俯身,又团了一个更大、更结实的雪球,动作快得惊人。
“啊!救命!”凤鸢尖叫着转身就跑,像只受惊的小鹿在雪地里跌跌撞撞。小小的身影在空旷的庭院里左冲右突,身后不断有冰冷的雪球呼啸着飞来,精准地砸在她厚厚的羽绒服帽子上、后背上、甚至擦着她的发梢飞过。凤凰并没有用全力,雪球看似凌厉,落点却都避开了要害,力道也控制在只会让她哇哇叫却不会真疼的程度。他像一头在雪原上从容驱赶着幼崽的猛兽,享受着猎物徒劳奔逃的乐趣。
“不公平!哥哥你赖皮!雪球那么大!”凤鸢一边跑一边抗议,小脸跑得通红,气喘吁吁,声音却带着被追赶的兴奋和莫名的畅快。
“战场没有公平。”凤凰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又一个雪球“啪”地砸在她脚边,溅起一片雪沫。
雪球你来我往,尖叫与低笑(虽然极其轻微)交织。洁白的庭院被踩踏得一片狼藉,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属于冬日的鲜活生气。凤鸢最终体力不支,被一个雪球砸中后背,脚下一滑,“噗通”一声摔倒在厚厚的积雪里,像只翻了壳的小乌龟,徒劳地扑腾着。凤凰这才停手,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妹妹在雪地里挣扎的狼狈模样,眉梢微挑。
就在这时,玄关的门被拉开。妈妈温柔的声音带着笑意传来:“两个雪猴子,玩够了没?快进来,姜茶煮好了!”
***
温暖的玄关隔绝了外面的寒冷。湿透的靴子和沾满雪的外套被脱下,堆在门边。室内弥漫着浓郁的、带着辛辣甜香的姜茶气息,暖意瞬间包裹了冻得有些发僵的身体。
凤鸢的小脸和鼻尖冻得红彤彤的,像熟透的小苹果,额发被雪水打湿了几缕,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她坐在暖桌旁,小手迫不及待地伸向妈妈刚刚放在她面前的白瓷茶杯。杯子里,琥珀色的姜茶热气氤氲,里面沉着几片煮得半透明的姜片和一颗饱满的红枣。
“小心烫。”妈妈轻声提醒。
凤鸢鼓起小腮帮,对着杯口呼呼地吹了几口气,然后小心翼翼地啜饮了一小口。滚烫、辛辣、带着浓郁红糖甜味的液体滑入喉咙,瞬间在四肢百骸炸开一股汹涌的热流,驱散了所有渗入骨缝的寒意。她满足地眯起眼睛,像只被顺了毛的猫咪,发出一声小小的喟叹:“唔……好暖和!”
凤凰在她对面坐下,也端起了属于自己的那杯姜茶。他没有像妹妹那样吹气,只是沉默地看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他脸上和发间也沾着未化的雪粒,在温暖的室内渐渐融化成细小的水珠,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缓缓滑落。他端起杯子,仰头,毫不犹豫地喝了一大口。滚烫辛辣的液体灼烧着食道,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暖意。他微微蹙了下眉,喉结滚动,随即又灌下第二口。那紧抿的、带着雪后冷冽气息的唇线,似乎在这滚烫的暖流中,悄然软化了一丝。
“手。”凤凰放下杯子,忽然开口,声音依旧低沉,目光却落在凤鸢搁在暖桌边缘的小手上。
凤鸢不明所以地“啊?”了一声,乖乖地把两只小手都伸了过去。刚才玩雪时,虽然戴着手套,但指尖还是冻得有些发红,微微僵硬。
凤凰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和训练留下细小伤痕的大手伸了过来。他没有去握,而是直接用自己的手掌,将妹妹两只冰凉的小手完全包裹住。那掌心滚烫,带着姜茶熨帖出的惊人热度,粗糙的纹理紧紧贴合着她冰凉细腻的手背和手指。一股强大而直接的暖流,如同高压电流般,瞬间从相贴的皮肤汹涌地传递过来,霸道地驱赶着凤鸢指尖最后一丝寒意,甚至让她被烫得轻轻瑟缩了一下。
凤鸢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感受着哥哥掌心那近乎灼人的温度和他不容置疑的包裹力道。那热度太过霸道,甚至有点烫,却奇异地让她冻得发僵的手指迅速回暖,血液重新欢快地流淌起来。她偷偷抬眼看向哥哥。凤凰只是垂着眼睑,面无表情地看着被自己大手包裹住的那双小小柔荑,仿佛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只有那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窗外,雪还在无声地飘落,覆盖了庭院里嬉闹的痕迹,也温柔地包裹了那个围着红围巾、歪着胡萝卜鼻子的憨傻雪人。窗内,暖桌散发着融融热气,白瓷杯里的姜茶氤氲着辛辣的甜香。一大一小两只手叠放在暖桌布上,大的那只,沉默而霸道地传递着源源不绝的热度,牢牢包裹着小的那只。一种无声的暖流,比姜茶更浓,在静谧的空气里缓缓流淌,驱散了整个冬天的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