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房

神奈川的海风，裹挟着盛夏特有的咸腥与潮热，吹拂着镰仓安静的住宅区街道。蝉鸣在浓密的榉树荫里不知疲倦地嘶鸣。平等院一家站在一栋米白色外墙、带着小巧庭院的两层小楼前。庭院里种着几株修剪得当的紫阳花，此刻开得正盛，深深浅浅的紫色在阳光下晕染开来，沉静又充满生机。院门是低矮的木栅栏，漆成柔和的浅灰色。

“就是这里了。”爸爸将钥匙插入崭新的锁孔，轻轻一拧。门轴发出轻微而顺滑的声响，推开了凤鸢未来在神奈川的独立生活。

屋内还带着新粉刷过的淡淡涂料气味，采光极好，阳光透过宽大的落地窗洒满客厅。凤鸢像只初次探索领地的小雀，兴奋地在空荡的房间里跑来跑去，小皮鞋踩在光洁的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回响。“这里放我的书桌！窗户能看到院子！”“厨房好亮！妈妈，以后我可以在这里学煮味噌汤！”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跳跃，带着对新生活的无限憧憬。妈妈跟在她身后，脸上带着笑，目光却细致地扫过每一个角落，检查着门窗的牢固、水电的开关，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光洁的料理台面，眼底深处是藏不住的忧虑。

凤凰没有进屋。他高大的身影斜倚在院门边的木栅栏上，双臂环抱，红色发带下的目光锐利如鹰隼，越过低矮的栅栏，无声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隔壁那栋带着精心打理玫瑰园的房子，斜对面那户门前停着儿童自行车的住户，更远处拐角便利店清晰的招牌。他的视线如同雷达，丈量着距离，评估着安全，眉峰习惯性地微蹙着，下颌线绷紧，仿佛在规划一片需要严密布防的战场。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

就在这时，隔壁那栋房子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穿着素雅棉麻连衣裙、头发整齐挽在脑后的中年女士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一个浇水壶，显然是准备打理她门口那几盆开得正艳的绣球花。她看到站在新邻居门口的这家人，尤其是倚在栅栏边那个气势迫人的红发带少年，微微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温和友善的笑容。

“你们好！是新搬来的邻居吗？”她的声音清亮悦耳，带着神奈川口音特有的柔和。

妈妈立刻反应过来，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快步迎了上去：“您好您好！是的，我们今天刚拿到钥匙。以后小女就要在这里独自念书生活了，我们是她的父母和哥哥，今天过来安顿一下。”她顺势轻轻将还在兴奋张望的凤鸢往前带了带，“鸢鸟，快问阿姨好。”

“阿姨好！”凤鸢乖巧地鞠躬，声音清脆。她好奇地打量着这位未来的邻居，对方温和的笑容让她感到安心。

“哎呀，真是个漂亮又懂事的小姑娘！”邻居太太眼睛弯了起来，放下水壶，仔细端详着凤鸢，目光里满是善意，“一个人来神奈川念书？真是了不起！念哪所学校呀？”

“立海大附属中学！”凤鸢挺起小胸脯，声音里带着自豪。

“立海大啊！那可是好学校！”邻居太太赞许地点点头，目光扫过一旁沉默的爸爸和倚在栅栏边、依旧没什么表情的凤凰，最后落回妈妈脸上，笑容里多了几分了然和暖意，“放心吧，这附近治安很好的，邻居们也都和气。以后鸢鸟酱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敲门！我家就在隔壁，随时都在的。”她的话语自然而真诚，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可靠感。

妈妈脸上的笑容更深了，眼底却瞬间涌上一层薄薄的水光。她上前一步，双手紧紧握住了邻居太太的手，声音因为激动和感激而微微发颤：“太感谢您了！真是……真是太麻烦您了！”她用力地晃了晃握着的手，仿佛要将所有的担忧和托付都通过这力道传递过去，“这孩子年纪小，第一次离家这么远，我们实在放心不下……拜托您了！平时要是看到她有什么不妥当，或者……或者万一有点头疼脑热的，请一定，一定给我们打个电话！”妈妈的声音哽了一下，那份沉甸甸的母爱和不舍，几乎要溢出眼眶。

爸爸也走上前，他平时话不多，此刻神情异常郑重。他向邻居太太微微欠身，声音沉稳而有力：“给您添麻烦了。鸢鸟年纪小不懂事，以后若有任何需要费心的地方，请务必告知我们。”他伸出宽厚的大手，与邻居太太的手紧紧相握。那握手的力道很重，带着一种属于父亲的、无声的恳求和沉甸甸的承诺。

邻居太太感受着手上的分量和眼前父母眼中那份不容错辨的忧虑与恳切，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几分，变得同样郑重。她用力回握了爸爸的手，又轻轻拍了拍妈妈的手背，目光清澈而坚定：“请放心！远亲不如近邻。鸢鸟酱这么乖，不会有事的。我家里就我和先生两个人，很清静，随时欢迎鸢鸟酱过来玩，就当自己家一样。有什么事，我第一时间联系你们！”她说着，又转向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凤鸢，伸手亲昵地捏了捏她的小脸，“以后放学回来，要是饿了，阿姨家有好吃的点心哦！”

凤鸢被捏得有些不好意思，小脸微红，却用力地点着头，心里暖暖的：“谢谢阿姨！”

自始至终，平等院凤凰都沉默地倚在栅栏边，像一尊冷硬的守护神雕像。他没有参与父母与邻居的寒暄和托付，目光甚至没有落在邻居太太身上。他的视线，如同实质的探照灯，锐利地、一遍又一遍地扫过邻居家敞开的门廊内部——整洁的玄关，摆放整齐的鞋柜，通往室内的磨砂玻璃门，以及门廊角落那盆生机勃勃的绿植。那眼神里没有温度，只有冷静到近乎苛刻的审视和评估，仿佛在确认这个被父母托付的对象，其领地是否足够安全可靠。

直到邻居太太那句“随时欢迎鸢鸟酱过来玩，就当自己家一样”清晰地落入耳中，凤凰那锐利如刀锋般的目光才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缓缓收回视线，终于第一次，将目光沉沉地落在了那位笑容温和的邻居太太脸上。没有笑容，没有言语，只是极其短暂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对着邻居太太的方向，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

那动作轻微得如同错觉，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无声的分量。如同猛兽在确认领地安全后，对守护者投去的、一种源自本能的默许和认可。

邻居太太似乎敏锐地捕捉到了凤凰这微小的动作。她看向凤凰，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带着一种了然和包容，对着他，也轻轻点了点头，仿佛完成了一次无声的交接。

夕阳西下，将庭院里那几丛紫阳花染上温暖的橘红。平等院夫妇又和邻居太太说了些话，才带着满心的感激和依旧挥之不去的牵挂，准备离开。凤鸢站在新家的门廊下，小手扶着崭新的门框，看着父母和哥哥走向巷口停着的车子。

妈妈一步三回头，不停地挥手，眼圈又红了。爸爸搂着妈妈的肩膀，脚步沉稳，只是背影显得比来时沉重了几分。

凤凰走在最后。他高大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他没有回头，径直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只是在车门关上的瞬间，凤鸢清晰地看到，哥哥的目光透过深色的车窗玻璃，最后深深地、如同烙印般，望了一眼隔壁那栋开着温暖灯光的房子，以及站在门廊下，正对着他们挥手告别的邻居太太的身影。那眼神深邃如海，翻涌着无人能懂的情绪，最终沉淀为一片沉静的、无声的守望。

车子缓缓启动，驶离了这条安静的小巷。凤鸢站在崭新的门廊下，晚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她低头，指尖轻轻拂过左手腕上那圈厚实的浅紫色护腕，内侧那个小小的“鸢”字，正安静地贴着她的脉搏。隔壁院子里，紫阳花在晚风中轻轻摇曳，邻居太太家温暖的灯光透过门廊，温柔地洒在她脚边一小片光亮的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