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新郎·明昭侯自述》
残戟凝霜处。记当年、雁门秋老,血凝刁斗。八百轻骑嘶风立,踏碎胡尘如帚。归却见、琼筵朱牖。十万头颅堆作税,更朱门、新起霓裳奏。琼屑落,玉山朽。
灞桥柳暗青衫瘦。有青娥、青霜淬刃,叩门星斗。碎却金缕三万轴,掷向钱塘潮口。笑指道、戏马台朽。若问苍生何日泪,看寒江、冻骨撑星斗。濯缨去,沧浪皱。
宣和元年,正月十六。
上元节残余的喧嚣气息,如同烟花燃尽的硝烟,还顽固地黏附在汴京城的每一个角落。御街两侧朱门绣户前悬挂的琉璃灯盏还尚未撤下,在料峭的寒风中轻轻摇晃,映照着街面青石板上昨夜遗留的彩绸与果核。
皇城脚下,彻夜笙歌的余韵似乎还缠绕在雕梁画栋之间,带着一种甜腻到令人窒息的奢靡。
我,明昭侯方承意,便在这片令人作呕的繁华氤氲中,乘着暖轿,穿行于这座帝国的心脏之中。
轿帘低垂,隔开了外面那层虚浮的热闹。轿厢内,狨坐温软,熏笼里昂贵的龙涎香丝丝缕缕,试图驱散残留在衣衫褶皱里琼林苑宴席上沾染的浓烈酒气和脂粉味。
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狨毛上划过,触感是令人安心的柔软与昂贵,却熨不平心头那一片嶙峋的冰棱。
昨夜琼林宴上,太师蔡京抚着长须,对着官家新得的一幅《瑞鹤图》赞不绝口,称其“祥瑞天成,乃盛世吉兆”。
画上群鹤姿态妍丽,盘旋于汴京宫阙之上,翎毛毕现,纤毫入微。官家龙颜大悦,当场便赏了画院待诏黄金百两。那满堂的阿谀奉承之声,仍在我耳畔嗡嗡作响,衬着眼前这轿厢的华贵,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
“侯爷,到了。” 轿外传来老管家方忠低哑恭谨的声音。
暖轿稳稳落在明昭侯府那对气派的石狮前。我掀开轿帘,冬日清晨特有的冷风立刻灌了进来,激得人精神微微一凛。
府门高阔,朱漆大门上碗口大的铜钉在微曦中闪着光泽,门楣上御笔亲题的“敕造明昭侯府”匾额更是彰显着泼天的恩宠。这是汴京城里无数人艳羡、嫉恨、费尽心机想要叩开的门庭。
“侯爷辛苦了。” 方忠佝偻着背,趋前一步,伸出枯瘦的手搀扶。我借着这股力道踏下轿凳,目光扫过府门前宽阔的台阶,却在最底下那一级,猛地停住。
一片刺目的猩红,泼洒在洁净的青色条石上。
那是一个人形的轮廓,一个蜷缩着、早已僵硬的老者。他身上的破旧号衣,那颜色我死也不会认错——是西北边军,雁门关外那群浴血的汉子们身上穿的,洗得发白又沾满风尘血污的号衣!
这件褴褛的军衣被凝固的暗红血块浸透了大半,紧紧黏在石板上。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同样被血浸透的干瘪褡裢,枯瘦如柴的手指死死抠进褡裢粗糙的布料里,指节扭曲得不成样子。
花白的头发上结了霜,和污血冻在一起,像一团肮脏的乱麻。
那张脸朝着侯府大门的方向,深陷的眼窝空洞地大张着,浑浊的瞳孔早已失去了神采,仿佛在无声地叩问这朱门之后的煌煌天威。
昨夜,当我还在琼林苑的暖阁里,听着丝竹管弦,看着舞姬翩跹,与那些脑满肠肥的衮衮诸公推杯换盏、言笑晏晏时。这个曾为大宋流过血的士兵,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倒毙在了我侯府的台阶之下,带着他未能递出的褡裢。
一股带着铁锈腥气的洪流猛地从胃里翻涌上来,直冲喉头。
琼林苑里那些精致得如同艺术品的御膳,那些被赞颂为“天上琼浆”的玉液,在腹腔里剧烈地翻滚。
我死死咬住后槽牙,强行压下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感,但喉结的剧烈滚动却无法掩饰。
“忠叔。” 我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像两块木板在摩擦,目光死死钉在那片刺目的猩红上,几乎要将其烧穿。“这是何时的事?”
方忠的头垂得更低了,花白的鬓角在寒风中微颤,声音带着悲凉和疲惫:“回侯爷,应是昨夜下半夜。巡夜的更夫四更天时便瞧见了,只是…只是不敢惊扰府上,更不敢擅自挪动,一直…僵到天亮。”
他顿了顿,喉头哽咽了一下,“老奴已着人问过街坊,无人识得,只认得那身皮,是雁门关退下来的……怕是走了很远的路,来寻个活路吧。”
他弯下腰,从那老卒僵硬的手指间,艰难地取下那个被血浸透的褡裢,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没有铜钱,没有书信,只有一块硬得如同石头的杂面饼子,还有一枚磨损得几乎看不清字迹的军牌,依稀可辨一个“张”字。
我缓缓闭上眼。脑海中,没有浮现汴京的繁华,却猛地炸开一片刺目的白与红!那是雁门关外的隆冬,朔风如刀,卷着鹅毛大雪,天地间是一片混沌的惨白。就在那片惨白之中,是无边无际的、粘稠的、冒着热气的猩红!
残破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发出裂帛般的悲鸣,与伤兵凄厉的哀嚎、战马垂死的嘶鸣、金铁交击的刺耳噪音,混杂成一片地狱般的乐章。空气中弥漫着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硝烟味。
就在那修罗场中,我看见了老张头!他那时还是个壮实的火长,脸上被契丹人的弯刀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皮肉狰狞地翻卷着,血糊住了半边脸,却依旧瞪着仅剩的一只眼,嘶吼着,挥舞着卷了刃的腰刀,死死护住身后一个腿部中箭、无法移动的年轻士兵。
契丹人的狼牙棒带着呼啸的风声砸向那士兵的头颅,是老张头,用他那把豁了口的腰刀,硬生生格了上去!
“咔嚓!”
那柄跟随他多年的腰刀,应声而断!半截断刃旋转着飞上半空,在惨白的雪幕与飞溅的血雨中,划出一道刺目的寒光。
巨大的力量将他整个人砸得踉跄后退,口中喷出的热血在雪地上洒开一片触目惊心的梅花。
可他竟将那半截断刀当作投枪,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掷向那个挥舞狼牙棒的契丹百夫长。
断刀带着他满腔的恨意和不屈,噗地一声,深深扎进了那契丹人的胸膛。他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胸口冒出的半截刀柄,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溅起一片血泥……
“将军,走啊!” 老张头嘶哑的吼声穿透战场的喧嚣,清晰地刺入我的耳膜。那声音,与此刻阶下这具冰冷尸体怀中的军牌,轰然重叠。
八百兄弟的血肉,最终只换来了边境线上暂时而虚假的平静,以及兵部文书上那一行冰冷的“斩获颇丰”。当我带着一身洗不净的血腥味和疲惫回到汴京,等待我的,不是抚恤英烈的忠义之举,而是琼林苑里那场令人作呕的庆功宴。
丝竹管弦,轻歌曼舞。巨大的鎏金盘盏里盛放着来自天南海北的奇珍异馐,觥筹交错间,一张张保养得宜、油光水滑的脸上洋溢着满足而虚伪的笑容。
枢密使童贯,这位从未踏足过雁门关一步的“名将”,腆着他那硕大的肚腩,在官家的嘉许和群臣的阿谀中,红光满面地接受着对“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赞誉。他那只肥厚的手掌,得意地拍打着我的肩膀:
“承意啊,此次大捷,尔等浴血奋战,功不可没!然,若非本相坐镇中枢,洞悉敌情,调度有方,焉能有此大胜?尔等在前线搏命,本相在后方,亦是殚精竭虑,夙夜忧勤啊,哈哈哈!” 笑声洪亮,震得案几上的杯盏都在轻颤。
他身边,几个依附于他的官员立刻附和:“枢相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实乃我朝擎天之柱!”“方将军勇猛,亦是托了枢相洪福!”“此战大捷,全赖枢相庙算之功!”
我端着那杯御赐的、琥珀般澄澈的美酒,杯中琼浆荡漾,倒映着殿顶繁复华丽的藻井彩画,也倒映着我眼底深处那片无法驱散的、雁门关外的血红与惨白。指尖冰凉,几乎要握不住那温润的玉杯。
八百个名字,八百张面孔,在眼前晃动着,最终凝固成老张头掷出断刀时那决绝的眼神。
而此刻,他们的血,他们的命,不过是这盛宴上的一道佐酒谈资,是童贯之流加官进爵、粉饰太平的垫脚石!
那杯酒,在我喉中滚过,没有一丝醇香,只有化不开的血腥味和屈辱。盛宴的喧嚣声浪中,我清晰地听到身后两个低品文官的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为修艮岳新园,工部又在江南征发‘花石纲’了,太湖那边闹得厉害……”
“嘘,慎言!没看童枢相和方侯爷正高兴么?扰了兴致你吃罪得起?不过是些刁民……”
“也是,官家雅好,天下奇珍汇聚京师,方显我大宋气象万千!些许浮财,算得什么?”
那轻飘飘的“些许浮财”,如同钢针,刺得我耳膜生疼。江南民脂民膏,边关将士热血,在这煌煌汴京,竟都成了点缀“气象万千”的装饰!
“侯爷?侯爷?” 方忠带着忧虑的低唤将我从那血与火的炼狱、从那虚伪盛宴的泥沼中猛地拽回。
睁开眼,依旧是侯府门前冰冷坚硬的石阶,依旧是那片刺目的、已然凝结发黑的血迹,和那具早已僵硬多时的尸体。寒风掠过,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那褡裢上。
胃里的恶心感再次汹涌而来,比方才更甚。我猛地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压下那股感觉,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忠叔。”
“老奴在。”
“厚葬。” 我盯着那褡裢,声音低沉而坚决,“用我私库最好的棺木,寻块向阳的清净地。查清他的姓名、籍贯,若有亲眷,抚恤…按阵亡双倍,不,三倍给。从我俸禄里出,不可走公账。”
公账?那层层盘剥的肮脏东西,怎配沾染这等忠魂!我顿了顿,补充道:“以‘故旧’之名,切勿声张。”
“是,老奴明白。” 方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小心翼翼地用一块布将那褡裢和军牌包好,如同捧着一块稀世珍宝。
“还有,” 我的目光缓缓抬起,越过那具冰冷的躯体,望向远处巍峨宫阙的模糊轮廓,声音像淬上了冰。“今日早朝,告假。就说…昨夜琼林宴饮,偶感风寒。”
风寒?我心中冷笑,这朝廷上下的毒疮脓血,早已深入骨髓,岂是区区风寒可比拟!
“是。” 方忠深深一揖,不再多言,立刻转身去安排。
我没有立刻进府。独自站在那高高的台阶上,脚下是冻毙的老卒,身后是煊赫的侯府。冷冽的风吹动我紫袍玉带的下摆,猎猎作响。
这身象征着一品侯爵的华服,此刻却沉重得像副枷锁,冰冷地贴着肌肤,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气息。
我微微仰头,望向灰色的天空。汴京城的上空,永远弥漫着一层驱之不散的阴翳,那是无数朱门燃烧的炭火、烹煮的珍馐、还有…人心腐烂滋生出的浊气共同织就的罗网。
它笼罩着御街的琉璃灯盏,笼罩着琼林苑的歌舞升平,也笼罩着这具无声倒在侯府门前的、曾经在边关浴血奋战的躯体。
呵,盛世?
这煌煌大宋,这被无数人歌颂的“丰亨豫大”之世,内里早已被蛀空,腐臭熏天!它华丽的锦袍之下,爬满了吸血的蛀虫。
边关将士的浴血拼杀,换来的只是庙堂之上蛀虫们更加肆无忌惮的饕餮!
他们看不见雁门关外的尸骨荒草,只看得见自己园囿里精心修剪的奇花异卉;听不见北地流民冻饿濒死的哀嚎,只听得见勾栏瓦舍里靡靡的丝竹管弦!方才那两个官员的私语,再次在耳边回响。这“气象万千”的大宋,竟是如此的不堪。
一股无名之火从胸中升起,灼烧着我的理智。它源于雁门关外那场惨胜的悲凉,源于琼林宴上那令人作呕的虚伪,更源自于此刻脚下这片刺目的忠烈之血!
这火,足以焚毁这冠冕堂皇的一切!然而,这火不能只是毁灭。它要化为重塑的力量,老张头的血不能白流,阶下这无名老卒的命,不能无声无息地消逝在这冰冷石阶之上!
良久,直到手脚都冻得有些麻木,我才缓缓转身,步履沉重地踏过那沾着无形血迹的门槛。
沉重的朱漆大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将那片猩红和灰色的天空隔绝在外,也将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死死地烙在了心底。
这烂到骨子里了的大宋,必须改变。哪怕…要用我的骨血,去一寸寸填平这万丈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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