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衙署藏在汴京城的腹地,远离御街的喧嚣,却自有其威严。黑漆大门紧闭,门前一对石狮踞坐,神情冷漠地俯视着往来之人。那高悬的“户部”匾额,在午后略显灰暗的天光下透着一股令人望而生畏的肃杀与沉闷。
这里是帝国钱粮命脉的枢纽,每一道门扉之后,仿佛都隐藏着足以让无数人倾家荡产、饿死沟渠的冰冷算筹。
我的暖轿在衙署侧门停下。方忠上前,对守门的皂隶低声言语了几句,又亮出明昭侯府的牙牌。那皂隶原本带着几分倨傲,待看清牙牌,脸色瞬间一变,堆起谄媚的笑容,忙不迭地躬身引路:“侯爷请!侯爷请!小的这就去通禀陈侍郎。”
“不必通禀了。” 我掀开轿帘,径直走了下来,紫袍玉带在沉闷的空气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
“本侯认得路。”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那皂隶的笑容僵在脸上,喏喏不敢再言。赵三紧跟在我身后,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穿过几重仪门,空气里便弥漫开一股独特的气息——陈旧纸张的霉味、劣质墨汁的臭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铜钱锈蚀的气息。
这便是户部的味道,是权力与算计、贪婪与腐朽交织沉淀的味道。
廊下行走的书吏们个个低眉顺眼,脚步匆匆,如同无声的影子,偶尔有人抬眼瞥见我这一身显赫的紫袍,立刻像受惊的兔子般将头埋得更低,加快脚步溜走。在死气沉沉中,却又透着一股紧张的气氛。
由方忠引路,熟练地绕过一个堆满卷宗的耳房,来到深处一个僻静的小院。院门虚掩着,里面隐隐传来算盘珠子急促拨动的噼啪声,以及一个略显尖细、带着焦灼的嗓音:“数目对不上,再核,仔细核!这月各仓的‘折耗’怎地又多了两厘?如何向上头交代?还有那批‘盐引’抵换的粮款,账目要抹平,快些!误了陈侍郎的事,扒了你们的皮!” “盐引”二字,如同投入静水的石子,让我身后的赵三眼神陡然一厉。
我示意亲兵留在院外,只带着方忠和赵三,径直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房门。
屋内光线昏暗,窗户紧闭,只靠着几盏油灯照明。浓烈的墨水味混着汗味扑面而来。一个穿着青色小吏服饰的中年男子正俯身在堆叠如山的账册前,对着几个伏案疾书的年轻书吏指手画脚,唾沫横飞。
他便是户部仓部司主事,李元吉,一个在户部衙门里沉浮了二十余年的“老吏”,也是陈显手下最得力的爪牙之一。许多见不得光的勾当,正是经他这双手,在账面上抹得“天衣无缝”。
门轴发出的“吱呀”声惊动了屋内的人。
李元吉猛地抬头,脸上那副焦灼不耐的表情瞬间凝固。当他看清门口站着的、一身华贵紫袍的我时,那双布满红丝的小眼睛里,先是掠过一丝惊愕,随即被巨大的恐慌所淹没。
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变得苍白,嘴唇哆嗦着,竟一时忘了行礼。他身后一个书吏正在誊抄的账册上,“盐引”二字赫然在目!
“明昭侯…侯爷?!” 李元吉的声音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尖细而扭曲,“您怎么屈尊到这等腌臜地方来了?有失远迎……” 他如梦初醒般,慌忙推开椅子,踉跄着就要跪倒,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赵三。
“免了。” 我淡淡开口,目光锐利如鹰隼般缓缓扫过屋内。那几个年轻书吏早已被吓得魂不附体,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出。桌上摊开的账册墨迹还未干透,算盘珠子还停留在某个可疑的位置。
“李主事好生忙碌啊。” 我踱步上前,随手拿起桌上一本翻开的名册,目光掠过上面密密麻麻的仓廒编号和数字,正是广储仓丙字廒区的出入记录,旁边还有几本账册,隐约可见“盐课”、“折兑”等字样。
“不敢…不敢。卑职只是例行核账…为朝廷效力,不敢言苦……” 李元吉佝偻着腰,头几乎要垂到地上去,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涔涔而下,滴落在青砖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眼角的余光,死死地瞟着我手中那本名册和他身后书吏面前那本“盐引”账册,身体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赵三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那本“盐引”账册。
“效力?” 我轻轻合上名册,发出一声轻响,却如同重锤砸在李元吉心头。让他的身体猛地一颤。“本侯今日,恰巧也得了些东西,想请李主事帮眼,看看是不是也属于‘效力’的范畴。” 说着,朝身后的方忠微微颔首。
方忠面无表情,上前一步,将那个粗布口袋“啪”的一声,重重地掼在李元吉面前的桌案上!力道之大,震得桌上的砚台都跳了一跳,墨汁溅出少许。
口袋并未扎紧,袋口散开,里面灰黑霉烂、掺杂着大量糠秕砂石、甚至还有蠕动虫豸的“粮食”,瞬间暴露在这昏黄的油灯下!
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霉烂恶臭,瞬间压倒了屋内的墨臭汗味,弥漫开来!
“呕……” 那年轻书吏哪见过这等景象,更受不了这股气味,面色煞白,忍不住干呕出声,又死死捂住嘴,惊恐地看着李元吉。
李元吉的眼睛死死盯着那袋东西,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他的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灰,整个人如同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般,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竟是瘫在了地上。
他浑身如筛糠般颤抖,指着那袋东西,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语无伦次:“这…这…侯爷,这是何物?卑职…卑职不知啊。这不是仓里的粮,定是有人栽赃嫁祸!”
“哦,不知?栽赃?” 我俯视着瘫软在地的李元吉,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片漠然
“可这袋东西,本侯的人,昨夜刚刚从广储仓丙字三号廒口最深处的粮堆里取出来。那粮堆上,贴的可是‘宣和元年新收,优等精米’的封条!” 我拿起桌上那本刚刚合上的丙字廒区名册,用册脊轻轻拍了拍李元吉冷汗淋漓、灰败如土的脸颊,“还是说,你每日核对的,只是这册子上的‘精粮’二字?这袋中之物,反倒不认识了?或者……”
我话锋一转,目光陡然锐利如刀,扫向那个正在誊抄“盐引”账册的书吏,“李主事的心思,都花在如何用‘盐引’折兑,把上好的白米挪作他用上了?” 赵三立刻会意,一步上前,迅速抽走了那书吏面前的账册。
“啊,你!”那书吏惊呼。李元吉更是如遭雷击,猛地抬头,看向赵三手中的账册,眼中充满了绝望。“侯爷,不可!那,那是户部的机密!” 他无助地呐喊。
“机密?” 我冷笑一声,从赵三手中接过那本账册,随意翻开一页,上面清晰地记录着某年某月,某盐商以盐引若干,“折兑”太仓上等白米若干石,用途标注却语焉不详。
“好一个机密!用盐引套取国库精粮,中饱私囊,这倒真是见不得光的‘机密’!李元吉,你胆子倒是不小,这霉烂的赈粮,再加上这本‘盐引’账册,够不够送你上西市口走一遭?”
“侯…侯爷饶命,饶命啊!” 李元吉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他再也顾不得体面,涕泪横流,匍匐着想要抱住我的腿哀求。“卑职…卑职也是身不由己啊,上头只给这个数,又要漂没…又要打点…还要应付‘盐引’那边的窟窿。层层都要过手,实在…实在是没办法啊!这些…这些陈粮…本是该销毁的,可…可……” 他语无伦次,却句句指向那深不可测的“上头”,更坐实了这“盐引”套粮的惊天黑幕。
“住口!” 一声惊怒交加的厉喝突然从门外传来!
只见户部侍郎陈显,不知何时已闻讯赶来,正站在门口。他穿着一身崭新的绯色官袍,腰束玉带,官帽下那张肥头大耳的脸上,此刻却布满了惊惶与暴怒!
显然,李元吉的崩溃和“盐引账册”的出现,彻底撕破了他伪善的假面,让他感到了威胁。
“方承意,你好大的胆子!” 陈显一步跨入屋内,指着我的鼻子,手指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官袍下的肚皮也跟着他的动作而一颤一颤的,“竟敢擅闯户部重地,私审朝廷命官,威逼恐吓,窃取机密账册!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朝廷?” 他色厉内荏地咆哮着,试图用官威压人。
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桌案上那袋刺目的霉烂粮食,看到袋口爬出的虫豸,再看到我手中那本“盐引”账册时,瞳孔也是猛地一缩,脸上血色尽褪,随即涌上的是更深的惊怒。
“王法?朝廷?” 我缓缓转过身,面对着暴怒的陈显,脸上竟浮起一丝极其平静、带着点儿玩味的笑意。这笑容落在陈显眼中,却比锋利的刀剑更能让他心头发寒。
“陈侍郎,你来得正好。” 我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陈显的咆哮,“本侯正想请教,这袋中之物……” 我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粗布口袋,几只米象受惊仓惶爬出。
“便是你户部‘夙夜匪懈’、‘精心’为京东百万灾民筹措的‘精粮’?这便是你奏报中所言,‘庶几可解灾民燃眉之急’的救命稻草?” 我弯腰,从散落的粮食中捻起一粒干瘪发黑、布满霉斑的“米粒”,举到眼前,仔细端详着,仿佛在鉴赏什么稀世珍宝。
“陈侍郎好眼光啊!此等‘精粮’,本侯在汴京多年,倒是头一回开眼。不知陈侍郎府上,可曾以此物待客?亦或是…也用来饲喂你那几只价值千金的画眉鸟?”
我扬了扬手中的“盐引”账册,声音陡然转冷。“还是说,陈侍郎府上的精米,都来自于这‘盐引’的‘折兑’?一边用霉粮毒害灾民,一边用盐引套取国库精粮中饱私囊。陈侍郎,你这户部侍郎当得,可真是‘殚精竭虑’,‘劳苦功高’啊!”
“你…你血口喷人!” 陈显被我这一连串平静却字字诛心、直指要害的诘问逼得连连后退,面皮紫涨,嘴唇哆嗦着,指着我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此必是刁吏李元吉监守自盗,以次充好!勾结外人,意图栽赃本官。还有这账册…定是伪造!对,定是如此。来人!将这贪墨渎职、窃取机密、勾结外贼的狗奴才给我拿下,押入大牢,严刑拷问!”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将矛头指向瘫在地上的李元吉,厉声呼喝门外的差役,试图将水搅浑,销毁证据。
“栽赃?伪造?” 我脸上的笑容倏然收敛,眼神瞬间变得犀利,一步前踏,强大的压迫感让陈显不由自主地又退了一步。“陈显!” 我直呼其名,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般炸响,震得屋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落。
“你当本侯是三岁孩童吗?啊!” 我猛地将手中那粒发霉的米狠狠掷向陈显的面门。那粒米正好砸在他油亮的额头中间,留下一点灰黑的污迹,又弹落在地。
“广储仓丙字廒,存放的皆是十年以上的陈粮!若无你陈侍郎亲笔签押的调拨文书,谁敢擅动?若无你户部堂官首肯,这些本该销毁的毒物,如何能混入赈灾粮的名册?李元吉不过一条听命行事的狗,真正张开血盆大口,要生啖这百万灾民血肉的豺狼,是你!是你们这些盘踞在庙堂之上,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的国之蠹虫!”
我扬起手中的账册,“这‘盐引’折兑,套取太仓精粮,若无你陈显点头,他李元吉区区一个仓部主事,有十个脑袋也不敢做。证据确凿,铁案如山!你还想要狡辩?”
我的声音如同愤怒的洪流,轰然冲击着陈显的耳膜。他脸色煞白,被我逼得步步后退,脊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再无退路。那身崭新的绯袍,此刻穿在他身上竟显得如此刺眼而可笑。
“方承意,你休要猖狂!” 陈显背靠墙壁,强撑着最后的体面,色厉内荏地吼道:“本官乃是朝廷命官,童枢相的门生!你无凭无据,仅凭这刁奴的一面之词和一袋来历不明的东西、一本不知真伪的账册,就想构陷本官?痴心妄想!本官要上奏官家,参你跋扈擅权,诬陷大臣,窃取朝廷机密!” 他搬出了最后的靠山童贯,试图恐吓。
“凭据?好!” 我怒极反笑,笑声中充满了杀意,“方忠,赵三。”
“老奴在!”
“将李主事方才的‘供状’,一字不漏,给本侯记下来,画押!” 我目光如刀,剐向瘫软在地、已然魂飞魄散的李元吉。“还有,将这袋‘精粮’,给本侯封好了!连同广储仓丙字廒近三年的所有调拨、核验、‘折耗’账册,” 我目光扫过屋内那些噤若寒蝉的书吏,“以及这本‘盐引折兑’的机密账册,全部封存。
本侯倒要看看,将这累累铁证,连同你陈侍郎的项上人头,一同呈到官家御前!呈到满朝文武面前!让这天下人看看,你这‘朝廷命官’,肚子里装的,到底是何等狼心狗肺!看看你那位‘运筹帷幄’的恩师童枢相,是如何‘调度有方’,将这大宋江山,蛀蚀成了这副千疮百孔的模样。看看这‘盐引’背后,还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勾当!”
“方承意,你敢!” 陈显发出绝望的尖啸,脸上的肥肉疯狂抖动,眼中充满了恐惧。他万万没想到,我这个“左右逢源”的明昭侯,竟会为了区区一袋霉粮、一群蝼蚁般的灾民,不惜撕破脸皮。更没想到,连他视为命根子的“盐引”黑幕也被一并被揪了出来!
“你看我敢不敢!” 我猛地踏前一步,几乎与陈显面贴面,逼视着他那双恐惧的瞳孔,声音压得极低,“陈显,你记住。这大宋的江山,还没烂到任由你们这些蛆虫啃噬殆尽的地步。本侯今日,便用你这颗狗头,这袋霉粮,还有这本‘盐引’账册,给这烂透了的朝堂祭旗!也给那些在边关流血、在京东挨饿的百姓一个交代。”
话音落下的瞬间,陈显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只剩下一片死灰。他嘴唇翕动着,却没能发出声音,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顺着墙壁,软软地滑了下去,瘫倒在李元吉身边。
两个方才还人模人样的朝廷命官,此刻如同两堆肮脏的破布,在散发着霉烂恶臭的斗室里瑟瑟发抖,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屋外,闻讯赶来的户部差役面面相觑,无人敢上前一步。空气中,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算盘珠子散落一地的凌乱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