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我又梦见你了……
——
五年前……
刚在墓园看了看程叔叔,碑上写的还是程山,你老是叫程叔叔,"十三哥"
老程拎着一桶油来看我妈,我扫着前院的落叶,晚晚之秋,却仍是干爽利落,那时候我爸刚死,没人知道他的死因,也不会有人好奇.从前,只是在邻居面前扮演阖家欢乐,打骂声震断房梁也不会有人管,只是抱着那个男人的腿,亲眼看着李小姐出门,直到消失在视野尽头.
那天的夕阳很白,李小姐一夜未归,真心感到庆幸"她要自由了"逃离这个漩涡,忘记此处的是非.凌晨,李小姐回来了,恍然,头发少了一大截,双手冰冷捧着我的脸,依在门板上不敢动,皱裂的双手接住几滴烫雨,眼前迷离,试探着开口
"妈,我该配眼镜了"眼前的梦影点点头,脑海的模样与破旧的相片重叠.
刚卖头发的五百块钱也找到下家,抵在眼前,帮我探问这个世界,还有李小姐的泪眼.
某夜,有人在野地发现陈盛的尸体,我知道,我不能回头了,邻居告诉李小姐这个消息,我剥蒜的动作放缓,不敢注视女人的行径,只是脚步一晃,踢倒漏水的铁盆,慌忙扶起母亲发软的身躯,扎着围裙的女人深一脚浅一脚冲向野地,麻乱的发丝卷皱巴巴,炎热的夏天,苍蝇叼着腐肉乱飞,警察只是递给几张报告单,常年酗酒嗜赌的男人横尸荒野似乎也并不意外.
等到半夜,母亲抱着一罐坛子回家,双目泛空,双唇紧闭,剪短的头发似乎也发黑发亮,试探发问"妈"
李小姐似乎回神,泪水直坠,双手贴上我的脸颊,这次手是热的.
把母亲搀回床上,盯着母亲坠入梦乡,不再为一巴掌拖出梦境而恐惧.
拨开坛子,浅黑色的黑灰,投入村东头的厕所,挖几捧土奉进坛子中,摆回无名的角落.
第二天,继续扮演贤妻,孝子.
装作沉痛哀悼,刻骨铭心,扫帚拖着细利的尘土饮作叹息.程叔叔放下水杯,接过我手中的扫帚,又续上浅短的笔划"你去歇会儿,找那个哥哥玩会……"手指的尽头站着一个少年,乌糟的头发里藏着一双眼,缓缓靠近"有桌子吗?"指了一张案板,挤在一条板凳上,少年掏出习题册一笔一划刻划自己的未来,百无聊赖,风响,落叶坠入手中,塞入少年的书中"送你"
"你叫什么?""陈匿"大方送出自己的名字
少年飘忽一笑
"你呢?"扬头示意少年"佚名"发乱不解
"小佚!"男人唤走少年,风吹开第一页
"程佚"下一瞬,少年扯走书本,一股脑塞进书包,"走了,小程佚"只剩下书包拉锁的回扣,多出的一片光影.
小程佚,似乎也成了一道光,晃入那个秋夜.
——
于是从前无名的身影开始有了名字和清晰的样貌,阿佚也频频现身小巷口.程佚高考,我去西瓜摊帮忙,没工钱,趁着老板睡午觉,顺回家几个西瓜,堆回后院,李小姐一脸质问,硬生生让我把瓜还回去,堆着三个瓜道歉,母亲一面赔笑,一面后退,老板看了我一眼,"不用来了"一场冰雹,大半西瓜全都烂在地里.
我和阿佚双双提着半块瓜在街角撞见,他手中的半个瓜的边缘削了又削
"得,换着吃"接过对方手中不要钱的西瓜,蹲在路边溜瓜皮.烤炽的瓜肉发烂,瓜肉水分减少,应该蹲是在沙地里挑了又挑的精品
程佚咬着西瓜讲着学校的趣事,嬉笑怒骂下矿的工人套着背心,拾几块瓜吃,小孩绕着铁罐扔石子,砸倒铁罐一哄而散,丢出石子的小孩无措站在原地,拾起铁罐,倒掉罐底的石子,踢踢踏踏一路踢回家,脚步甩着罐头声,宣告着:他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甩给小伙伴们浅蓝色的背影,那是他洗掉色的背心.
阿佚看着我的眼,吞下一口瓜,咽下汁水"你的梦想是什么?"
讷讷抬头,对上他的眼,"活得久一点……"
阿佚点点头,我也咬下最后一块带青的瓜肉,连同吞下的话语一起"和阿佚一起"
河滩的鱼总能留我一条,母亲不许的地方,总有一个人站出来给我打包票,爬树摔了,你比我还害怕,卸了毛巾给我扎上,李小姐看着你一脸悲凄,我还笑着打游击,"我自己摔的,不关他事"
你却直截了当"妈,我没看好他"愣愣盯着你,你却递来宽慰一笑,"没事,去吧"母亲攥攥围裙,扬头示意柜子里的药箱,转身回厨房,问道"吃啥"
"吃包子吧,妈"阿佚打开柜子,拎上药箱,扽着我的衣角,拖到我的卧室
"那是我妈!"阿佚掀开裤角,还是忍不住呼痛一声"嘶"
阿佚拆开棉签,"也是我妈了"抵上露红的伤口
"嘶,轻点!""下回,能不能,别没活儿硬整."少年人的嗔怒却比威胁有效,
"起来,让我看看"当然知晓所言之处,却故作扭捏"别动"掀开后衣,手上化开一坨药剂,食指顶上滞留的青紫"还痛吗?"
"早不疼了"麻利套上外衣.
『仍有不敢问的一句"分得清(是谁打的)吗?"仍会答道"早分不清了"』
送你到车站,几个月不见,眸子多了几分坚韧,身条又高又瘦,回来第一件事给家里换上煤气罐,李小姐依旧觉得柴火灶有烟火气,点头默记,劈一下午柴不带喘气
除夕,端着饭盒给程叔叔送饭,
"十三哥,吃饺子了,妈包的""没大没小"拍着你肩膀喊我俩坐下.
恭恭敬敬给程叔叔敬礼,对着同事指着咱俩,开怀地讲"我儿子!"
但掰手腕我依旧能赢你.
窗外旋起几桶烟花,相视一望"爸……"
程叔叔点头"去吧"塞你手里五十块钱
"好嘞,谢谢老程!"身后留着一声"臭小子!"
塞到手里一盒擦炮,你拎着打火机放呲花,雪地里靠着两个雪人,烟花闪亮黑夜,映亮眼前人的眼,红色围巾挡不住的雾气,鼻尖发红,不住吸吸干冷的鼻子,兜中一沉,多了一袋饼干"小孩吃的吧?"
还是默默拆开,"大人也吃"伸入袋中掏出一块塞到嘴里,拿过手里的擦炮,在盒边的砂纸上甩过擦炮,下一秒,远处炸开一道红光,咬着饼干就不害怕了……
又是一场雪,一起倒进雪地,大雪围出身影的轮廓,雪淹过耳朵,隔着手套传递手的温度"哥"轻声呼唤你的名字.你转过头盯着我"那我呢?……"不敢还是不能的回答.
大雪浸透脊梁,从地上爬起,又拉着我的手发觉我外套里的睡衣"你里面就套个睡衣?!这么冷的天你疯了?"
咬着嘴唇,鼓鼓囊囊只是一句"没事"扯着我的后脖颈,敲敲办公室的条窗"爸,我俩回了,你明儿早点回来""好,路上慢点"
脖子上硬生生多一条围巾.
初七,街上终于有零星店铺上板开门,下午,你堆着一件衣服敲开我的门,"买这干嘛?这天买羽绒服正贵呢,没几天开春了,退了吧"捧碗姜汤坐回桌前
"不是买的,同学送的,我穿不上""男同学?女同学?"抬眼好奇打量这件衣服
"不要我扔了?"作势拎走"别,好哥哥,好哥哥,便宜他们多可惜啊,肥水不流外人田"
"穿上我看看"伸手抚平我的外衣,阿佚的衣角早已起球.外衣宽大,"能多穿两年"
又一次车站,第四场雪,似乎大雪也为你停留,大风带着雪粒划破我的脸,血滴在新买的羽绒服上,曾以为只是四五个月不见.
——
三月,程叔叔被失控的卡车撞死了,三个月不来一辆的卡车,我去戴丧,磕了八个头,头撞在阶石上不痛,像是趴在程叔背上,之前我爸从来不背我,也算圆了一档子心事.
程佚,你到底为什么不回来?
又是一年春节,妈包了一顿饭子,我和她吃了半个月,到最后酸菜馅霉了,才放过饺子"阿佚,多出来的饺子让谁吃?"我更爱吃包子,你明明不爱吃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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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回家,妈都瘦一圈,李小姐的眼窝深深凹陷,背也不似以前挺的直了,冰箱里堆满蔫菜叶,一盘菜反反复复热到沉出黑油,或者没出油时就拌着面条吞进肚子里,煤气灶只剩灶,母亲卖力向灶膛里扇风,我只恨不得把邻居家的豆苗拆下来引火.被母亲喝斥拦下,认命般抡起斧子开砸,撞地木桩乱晃,又把柴堆到墙角垫高盖上化肥袋.母亲刚撂下一盘菜便一扫而尽,"吃饱了"吞一口水,把另一盘刚炒的苞谷推到母亲面前,拾起烤干的小鱼干,拎着板凳逗房檐上的猫,猫猫大侠会武功,三步登墙,五步翻楼,闻一下鱼干,头也不回地走开了,猫猫怀着骄傲的背影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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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个月了,程佚,你到㡳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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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
刚从的墓园出来,顺着路灯找回家的方向,干瘦的身影,熟悉而陌生的脚步,在小巷迂回宛转
揪住我的后脖颈“乱窜什么呢,想玩躲猫猫?”
顺势推你一把"撒手,我跟你很熟吗?"端详十四个月未见的陌生人,睡过同一张床,吃过同一个西瓜,上过同一所学校,是同一对爸妈,是兄弟,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跟我不熟?那你想跟谁熟。”晦暗的路灯幻影最深刻的印象,我们在梦里见过无数次,只是逆着阳光留下一道影,晃了十年
"你丈着比我高就欺负我!"
“冤枉啊,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你。”
"谁想跟你熟!叔叔出丧你都没回来!警校一天假都不让请吗?"推开你的胸口
“我很忙。”揉了揉我的脑袋“你乖一点。”右手手腕明晃晃一道疤
躲开抬起的手"别装亲近"转身要走.你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别走,我只有你了。”
被扯到在地,握着手腕呼痛"你当时,到底为什么不回来?我每次回家,妈都瘦一圈,你有往家回一个电话吗?"阿佚,我只要一个答案,一个无关对错,无关痛痒的答案"哥……"恹恹喘息"阿佚,为什么啊"双手颤抖托不住话,盯着你的眼,却坠入冰窟
阿佚蹲下去擦我的眼泪“那几天封闭着,我也没办法。原谅我,好不好。”
握住我的手,手的温热传给另一支手,眼前人终于不是梦了“我在这呢。”
"你,这次路过?"脊背发颤,坚硬的稻秆快要碎了
“我是来找你”将我从地上捞起“我想你了”
"我"喘痛,爬起"我不想见到你"脚步乱皱,扒着墙延向小巷深处
程佚站在原地“你不想我吗”
脚步一愣,仍不回头,拐角的灯影里缠绕孤独的飞虫,老旧的砖墙坠下石屑
"你见到妈了吗?"抬腿要走
“还没有”张开五指透过指缝去看我“你长高了”是啊,那件羽绒服再穿两年该显小了…
气不过,又冲回来给你一拳"十四个月零七天,阿佚,见你一面真的好贵"
“贵吗 ?那我们以后天天见面你岂不是要倾家荡产了”淡淡的一笑,疲惫的青年空旷恍若
"你,你,你不走了吗?"
“你很想我走吗?”阿佚挑了挑眉
"程佚,你没完了?"这是第一次直乎你的姓名,个头虽比不过你,但双目忍毅,掩不下的兴奋
“好了,不逗你了”上前一步抱在怀里“让我抱一会”
呆呆不动,延上你的后背
伸手拍了拍我的后背“不跟哥置气了?”
轻扣你的后背,回应你的心跳,长舒一口气"嗯"
"走吧,回家吃饭"
回家,柴堆又高半米,钉上塑料布,灶下又换上新的煤气罐
又是一顿包子,母亲看着许久不见的儿子多吃一碗饭.
又挤在同一张床上,身高已经快要齐平,熟悉却寡淡的气息袭卷鼻腔,凌晨三点,依旧不眠,阿佚爬起来引燃一支烟,黑夜里一点血迹,窗帘扯开一半,窗户投来昏黄的街灯青年干涩发冷的眼,映出少年的青涩骨感,面面相觑.
从糖果盒里掏出两粒胶囊,起身倒水,
"谁的?"
"我的,一次两粒"递到阿佚手中"喝了"
盯着阿佚吞下药,陪在身边,又坠入梦乡
半夜,阿佚起身,吐掉软瘪的药囊,盯着阿匿吸完那支未燃尽的烟……
九点醒来,身旁一夜冰凉……
——
下个月,传来你的死讯,尸骨不存
你的坟墓埋在院后,搭着四百三十三颗石子,可铁罐再也不会有回响了.
"每当寒夜降临时,我以为我终于能睡一个安稳觉,不料,从此黯淡无光"
——
李小姐在躺椅上睡着了,换上的煤气管道的第二天睡着了,你劈的柴她没舍不得烧.
上天见她太苦,把她召走了,五年后相当确幸李小姐先人一步的先见之明
我又磕了八个头,可真的,好痛了,送走最后一批人,"以后就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了……"
打开冰箱,拾出仅剩的烂菜叶,底格还有妈买的最后一坨面,抱出一把柴,打锅上灶,火光熏得人眼生痛,烟气升腾,火苗滚出伤痕,贪婪地吞吐热气,妄图寻找相似的气息.
水面卷起热浪,绽出水花,犹如冰雹砸烂的西瓜.挑下一坨面,抄一把菜叶,煮散,捞回碗里,倒几勺酱油,端回案前,街角的路灯砸向月光,没有人回收太阳,家太空了……只剩我一个人
不动声色吃完那碗面,洗碗……
面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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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我现在也上警校,能扛过来你是真厉害,我确信我现在掰手腕一定能掰过你,你出现好不好.
之前发饼干,我也会玩擦炮了,下学期有新的训练科目.
哥,记得常常光顾我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