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腻的熏香如同有生命的实体,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SOMNUS-7——那个戴着蝶翼金面具的优雅幻影——的“欢迎词”还在耳畔回荡,如同冰冷的绸缎缠绕着无恙的神经。他被另一位沉默寡言、面具图案是闭合眼睑(MORPHEUS-9)的梦疗师引导着,穿过迷宫般无声延伸或缩短的走廊。两侧乳白色的茧房房门紧闭,像一枚枚巨大的、等待孵化的虫卵,散发着微弱而规律的脉动感,仿佛里面囚禁着活物的心跳。
最终,他在一扇标着“沉眠厅-07”的门前停下。门无声滑开,露出内部景象。
茧房。
这个词不足以形容眼前的景象。房间呈完美的卵形,内壁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湿润的乳白色生物材质,触感柔软温热,如同某种巨大生物的内膜。它在极其缓慢地搏动着,每一次收缩舒张都带来一股更浓郁的甜香。房间中央,一个类似手术台但更符合人体工学的凹槽静静等待着。最引人注目的,是凹槽上方垂下的几根半透明的、微微发光的“维生脐带”,末端是柔和的吸盘状接口。
“请。”MORPHEUS-9的声音毫无起伏,像一块干燥的木头。他指了指凹槽。
抗拒的本能在无恙体内尖叫,耳后的鳞片刺痛加剧,仿佛在警告他躺下去的后果。但手腕上的清醒值手环无声地提醒着:【93%】。流沙在缓慢而坚定地下落。他别无选择。
躺进凹槽的瞬间,那柔软的材质立刻温柔却不容抗拒地包裹上来,贴合他的身体曲线。几根“维生脐带”自动寻找着颈侧、太阳穴和心口的皮肤,吸附上去。一股冰凉滑腻的液体顺着脐带注入体内——“安眠滴露”。
几乎是立刻,沉重的睡意如同潮水般涌来,带着强制性的平静。无恙咬紧牙关,调动起在矿坑中磨砺出的、对抗无尽黑暗与寂静的意志力,拼命抵抗着这股侵蚀。他不能睡!不能沉入这未知的、被编织好的梦境!
抵抗带来了剧烈的痛苦。身体仿佛在被无形的力量撕扯,清醒值手环上的数字跳动了一下:【91%】!冷汗浸透了额发。
就在这似睡非醒、意识模糊的临界点,他听到了。
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自包裹着他的茧壁本身。
无数重叠的呓语、哭泣、痴笑和绝望的嘶吼,如同沉入深海时听到的、来自四面八方的背景噪音,直接渗入他的骨髓和脑海。
·“…妈妈…火…好大的火…”
·“…不是我…不是我干的…放过我…”
·“…亮晶晶的…真漂亮…全都给我…”
·“…为什么忘不掉…为什么还在痛…”
·“…让我出去…求求你…让我醒过来…”
这是其他茧房中患者的梦境泄露!是他们的痛苦、恐惧、未愈合的创伤,在强制入梦状态下无法抑制地溢出,被这活体般的茧壁吸收、传导,最终化为这令人窒息的“茧中呓语”。它们并非清晰的语句,而是破碎的情感碎片,带着原始的冲击力,狠狠撞在无恙抵抗着睡意的意识上。清醒值:【89%】!
这持续的精神污染几乎让他崩溃。他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目光在狭小的茧房内逡巡。除了搏动的乳白内壁和连接的脐带,房间几乎空无一物。唯一的“陈设”,是靠近头部位置,镶嵌在内壁上的一个巴掌大的、布满蛛网般裂纹的圆形镜面。镜框是黯淡的黄铜,刻着模糊不清的符文。旁边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小小的标签,字迹潦草:“梦境窥镜(已失效)-仅供浅层情绪监测(理论)”。
失效?无恙盯着那布满裂纹的镜面,镜中映出他自己苍白而挣扎的脸,以及身后脉动的乳白色背景。就在他试图移开目光时,镜面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芒一闪而过。
深夜。
强制性的“安眠滴露”效力似乎达到了顶峰,无恙的抵抗已经濒临极限,意识像断线的风筝般飘摇。茧房的门无声滑开。
SOMNUS-7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穿着那身考究的暗金色礼服,蝶翼面具在走廊透进来的微弱暮光下流转着冰冷的光泽。他手中握着那根紫水晶“精神螯针”,步伐无声,如同巡视自己领地的幽灵。
他例行公事般检查了一下无恙茧房连接脐带的读数,水晶螯针尖端微微亮起,似乎在记录数据。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去时,脚步顿住了。
无恙在极度的困倦和呓语的精神污染中,无意识地、断断续续地哼唱起一段旋律。那是他在“回声海渊”深处,从古老塞壬的遗骸或壁画中感知到的、承载着深海哀伤与力量的古老调子。这旋律在现实中或许只是微弱的哼鸣,但在这被梦境能量浸透的茧房中,在无恙自身塞壬血脉的共鸣下,似乎产生了某种微妙的扰动。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SOMNUS-7的身体有极其细微的僵硬。他缓缓转过身,面具下的“视线”再次聚焦在无恙身上,不再是之前的程序化扫描,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水晶螯针尖端的光芒不自觉地亮了几分。
无恙耳后的鳞片骤然变得滚烫!仿佛被那无形的“视线”灼烧。他哼唱的旋律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刺激而中断。
SOMNUS-7静静地站在那里,时间仿佛凝固。几秒钟后,他忽然抬起握着螯针的手,并非指向无恙,而是将紫水晶的尖端,极其轻巧地点在了自己覆盖着面具的太阳穴位置。
嗡——!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能量嗡鸣响起。SOMNUS-7周身那股被旋律扰动的、几乎要溢出面具的异样气息瞬间被压制下去,恢复了那种非人的、天鹅绒般的宁静。他放下手,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粒尘埃。
“梦境干扰已排除。”他低声自语,声音依旧温柔,却多了一丝程式化的冰冷。他不再停留,转身消失在走廊的暮色中,留下惊魂未定的无恙和手腕上显示着【86%】的清醒值。
次日(?)时间感在永恒黄昏的病院里早已模糊。
无恙利用一次短暂的“清醒”间隙,强忍着呓语的折磨和滴露的余威,仔细回忆昨晚SOMNUS-7检查时,他惊鸿一瞥瞥见的、对方手中一个薄薄的、镶嵌着金边的电子记录板。
那上面快速闪过一些患者的诊疗信息。而在无恙名字下方,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在“共鸣风险评估”一栏,他看到SOMNUS-7用一种极其复杂、由螺旋线条和几何节点构成的加密符号,标注了几个条目。
这些符号本身晦涩难懂,但它们旁边用标准字体标注的关键词却像冰锥一样刺入无恙的记忆:
·“火灾-结构性崩塌-高温创伤”
·“深海压力-溺亡恐惧-封闭空间”
·“知识湮灭-图书馆坍塌-墨水污染”
这些关键词…与祁斯年在“深渊图书馆”和更早经历中可能遭遇的核心创伤高度吻合! SOMNUS-7在记录无恙的“高共鸣风险”梦境类型时,为何会关联到这些?是系统对祁斯年残留记忆的监控?还是…某种更深层的、连系统都未完全掌控的“共鸣”?
这个发现让无恙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挣扎着,目光再次投向那面布满裂纹、被认为失效的“梦境窥镜”。昨晚SOMNUS-7自我“镇定”时,镜面似乎有过微光?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成形。
他集中起残存的所有精神,不再抵抗茧壁的呓语,反而尝试去倾听它们,去感受其中蕴含的、属于其他患者的强烈情绪波动——痛苦、悲伤、愤怒…他将这些混乱的精神能量,想象成一股股微弱的气流,小心翼翼地引导着它们,尝试注入那面布满裂纹的镜面。
镜面毫无反应,依旧是模糊一片。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茧壁的一次剧烈搏动传来一股异常强烈的绝望情绪!同时,走廊外似乎传来某个梦疗师经过时细微的能量波动(或许是MORPHEUS-9?)。
嗡…
布满裂纹的梦境窥镜,极其微弱地亮了一下!镜面深处不再是映照茧房内部的景象,而是像信号不良的老旧电视屏幕般,闪烁起一片混乱的、流动的色彩和扭曲的光影!
无恙屏住呼吸,不顾清醒值因精神力透支而跌至【82%】的警告,将全部心神投入镜中。光影疯狂闪烁、扭曲、重组…
惊鸿一瞥!
镜中的景象稳定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它映照出的不再是茧房内,而仿佛是…站在茧房门口的SOMNUS-7的倒影!
但那倒影…
黄金蝶翼面具之下,本应是祁斯年脸庞的位置,并非血肉!
那里是一团不断蠕动、编织、解构的金色丝线构成的虚影!丝线如同拥有生命般流动、纠缠,模拟出大致的面部轮廓,却空洞、冰冷、非人!在虚影的核心深处,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被金色丝线彻底淹没的幽蓝光芒在艰难地闪烁,如同风中的残烛。
“呃!”巨大的惊骇和精神的剧烈消耗让无恙闷哼一声,眼前发黑,猛地从窥镜的凝视中脱离出来。
镜面瞬间黯淡,恢复成布满裂纹的普通模样,仿佛刚才的异象从未发生。
无恙瘫在凹槽里,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肋骨。冷汗浸透了后背。手腕上的清醒值:【80%】,沙漏的流沙仿佛在加速。
茧中呓语依旧在耳边重叠回响,如同地狱的合唱。
但他现在知道了。
SOMNUS-7的优雅、温柔、悲悯…那完美的“梦疗师”外壳之下,包裹着的是一团由金色丝线编织的空洞虚影。祁斯年…那个在矿坑中与他并肩作战、在图书馆深处留下叹息的男人…他的脸,他的意志,他的记忆,正在被这非人的丝线吞噬、覆盖、取代!
那点幽蓝的光芒…是祁斯年残存意识的最后灯塔吗?还是…别的什么?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但比恐惧更强烈的,是破土而出的、近乎绝望的决心。他必须行动。在祁斯年被彻底“编织”成SOMNUS-7之前,在他自己被这茧房和滴露彻底拖入永恒的噩梦之前。
这温柔的茧房,已成为最凶险的囚笼。而窥镜中那惊魂一瞥,撕开了虚假安宁的第一道裂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