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默推开玻璃门时，风铃清脆地响了一声，细碎的声响在五月午后的空气里荡开涟漪。阳光像融化的金子，顺着落地窗的纹路漫进来，在黑白琴键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那架施坦威三角钢琴静静卧在工作室中央，乌黑的琴身泛着温润的光泽，庞大的轮廓像一头沉睡的巨兽，既带着生人勿近的威严，又藏着被岁月打磨过的温柔。
他站在门口停顿了两秒，鼻腔里钻进淡淡的松木香气，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雪松香薰味。工作室的装修极简，白墙黑地，墙上挂着几幅抽象派画作，色块碰撞间透着艺术气息。除了钢琴，角落里放着一张深灰色布艺沙发，旁边的原木茶几上摆着一个青瓷茶杯，杯沿还留着浅浅的水痕。
"您好，我是来调音的程默。"他对着空荡荡的工作室说道，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还要轻，刚出口就被空气吞没了大半。回声在安静的空间里盘旋，让他莫名想起小时候被锁在琴房的午后，那时的寂静也是这样，带着点沉甸甸的压迫感。
"请稍等。"一个低沉的男声从里间传来，像大提琴的最低音，裹着慵懒的质感，在空气里缓缓铺开。
程默放下工具箱，金属搭扣碰撞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他不自觉地走向那架钢琴，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离得越近，越能看清琴身的细节——琴腿上的雕花精致得像艺术品，琴盖边缘的木纹顺着光线蜿蜒，像一条流淌的河。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琴盖，指尖触到微凉的漆面，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肌肤。
作为一名钢琴调音师，他见过无数架钢琴。有在音乐学院琴房里被弹得掉漆的旧琴，有在奢侈品展厅里被射灯照着的限量款，还有在老教堂里蒙着灰尘的古董琴。但这架施坦威确实不同，它被保养得极好，琴键上几乎看不出使用痕迹，白键莹润如玉，黑键乌亮似墨，却又不是那种冰冷的崭新，反而像被人反复摩挲过，每一寸都透着被深深爱过的气息。
"喜欢吗？"
程默猛地回头，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正倚在门框上看着他，白衬衫的领口松开两颗扣子，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黑色休闲裤包裹着笔直的长腿，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小臂上流畅的肌肉线条。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瞳仁颜色很深，像能吸走所有光线的黑洞，此刻正带着几分玩味的笑意，落在他身上。
"俞...俞辰老师？"程默的声音有些发颤，他认出了这位近年来声名鹊起的青年钢琴家。去年在国家大剧院，他曾远远地看过俞辰的演出，聚光灯下的男人像被神祇亲吻过，指尖流淌出的音符能让全场屏息。但此刻近距离看，这个男人比舞台上更加摄人心魄，皮肤是冷调的白，睫毛又密又长，说话时唇角会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疏离。
"叫我俞辰就好。"俞辰走近钢琴，步伐轻缓，像猫科动物般优雅。他随意地按下一个和弦，音符从琴箱里涌出来，饱满得像要溢出来，在工作室里打着转。"它最近有些走音，高音区尤其明显。"
程默点点头，强迫自己从对方的目光里抽离，迅速进入专业状态："我会先做个全面检查，调音大概需要两小时。"他弯腰打开工具箱，里面整齐地排列着调音锤、止音带、弦轴扳手，金属工具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不急。"俞辰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椅腿与地板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他交叉着双腿，目光落在程默的侧脸上，"我想看着你工作。"
程默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调音锤差点从手里滑落。他习惯了独自工作，调音时需要绝对的专注，耳朵要捕捉最细微的音高变化，手指要控制最精准的力度。突然有人——尤其是这样一位在钢琴界举足轻重的人物——全程盯着他，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后背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但职业素养让他很快镇定下来。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止音带，指尖灵活地穿梭在琴键之间。先踩下右踏板，让所有琴弦自由振动，再用止音带止住不需要的弦音。他的动作熟练而精准，指尖触碰到琴键时，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
阳光慢慢移动，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俞辰安静地坐在一旁，没有再说话，只是偶尔端起茶几上的茶杯抿一口，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程默。他看着程默专注时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他耳尖因为阳光照射而泛起的淡粉色，看着他手指在琴弦上翻飞时露出的纤细手腕。
随着工作的深入，程默逐渐忘记了紧张。他沉浸在钢琴内部精密的机械结构中，耳朵像雷达般捕捉着每一根琴弦的细微振动。低音区的弦粗如手指，振动时带着厚重的共鸣，像远处传来的雷声；高音区的弦细如发丝，音色清亮得像冰棱碎裂。他一边用调音锤敲击弦轴，一边用耳朵辨别音高，指尖的力度随着听觉不断调整，每一次敲击都精准得如同外科手术。
当他调整到中音区的一个关键音时，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那个音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与标准音的差距微乎其微，但不知为何，总让他觉得有些别扭。
"这个音有问题。"他自言自语道，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什么问题？"俞辰突然凑近，温热的呼吸拂过程默的耳廓，带着淡淡的薄荷味。
程默强忍住颈后的战栗，像被电流击中般缩了缩脖子。他指着那根琴弦说："这个音的音准没问题，但音色和其他键不一致，有点发闷，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可能是击弦机的小槌磨损了，导致击弦力度不均匀。"
俞辰的眼睛亮了起来，像黑夜里突然亮起的星。他身体前倾，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衬衫上的皂角清香飘进程默的鼻腔："你能听出来？我上周就注意到这个音色差异，但录音师反复检查后说可能是我的错觉，还说我太敏感了。"
"不是错觉。"程默小心地拆开钢琴的外壳，露出内部复杂的击弦机结构。他用镊子夹起那个小槌，对着光线仔细检查，"你看，这里有很轻微的磨损痕迹，虽然不明显，但足以影响音色了。我可以帮你调整一下角度，暂时缓解这个问题，但建议还是尽快更换新的小槌。"
俞辰的目光落在程默专注的侧脸，看着他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的阴影，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赞赏："你耳朵真厉害。"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敲了敲琴盖，"我认识很多调音师，他们能把音准调得分毫不差，但很少有人能听出这么细微的音色差别。"
程默低头继续工作，不敢直视俞辰的目光。他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像带着温度，落在他的手背上，让他的指尖有些发烫。耳根也开始发热，像是有小火苗在那里慢慢燃烧。他加快了手上的动作，调整小槌的角度，再反复试弹，直到那个音的音色与周围的琴键完美融合。
时间在琴键的敲击声中悄然流逝，窗外的阳光渐渐变得柔和，染上了一层橘粉色。两小时很快过去，当程默弹奏完最后一个检查音阶时，一串流畅的音符像溪水般淌过工作室，每个音都饱满而清澈，相互呼应，形成和谐的共鸣。
他刚想收回手，俞辰突然伸手覆上他的手背。对方的掌心温热，带着干燥的触感，与他微凉的指尖形成鲜明对比。
"弹一首给我听。"这不是请求，而是温柔的指令，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
程默的手指在俞辰的引导下落在琴键上，大脑一片空白。他本想弹一首简单的哈农练习曲，安全又不出错，但指尖触到琴键的瞬间，身体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
德彪西的《月光》缓缓流淌出来。
第一个音符落下时，程默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是他私下练过无数遍的曲子，从十六岁第一次听到就再也放不下。他曾在深夜的琴房里弹到泪流满面，也曾在无人的海边对着浪花弹奏，但从不敢在人前演奏。这首曲子太私人了，像他藏在心底的秘密，脆弱又珍贵。
但此刻，在俞辰的注视下，他却无法停下。指尖仿佛有了记忆，自动找到熟悉的琴键，音符像月光下的潮水，一波波漫过工作室的每个角落。他闭上眼睛，感觉自己站在巴黎的街头，月光穿过薄雾，洒在古老的石板路上，远处传来咖啡馆的笑声，带着慵懒的浪漫。
俞辰的呼吸轻轻落在他的颈侧，温热而平稳，像另一种节奏，与琴声交织在一起。程默的手指微微发颤，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释放感，仿佛积压了多年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时，工作室陷入了奇妙的静默。阳光已经变成了暖黄色，斜斜地照在两人身上，在地板上投下交叠的影子。窗外传来几声鸟鸣，清脆得像玻璃碰撞。
"程默，"俞辰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弹得...太美了。"
程默这才发现俞辰一直紧贴着他坐着，两人的大腿几乎相触，能感觉到对方身体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起身，动作太急，差点撞翻身后的琴凳。琴凳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打破了刚才的宁静。
"谢谢，我...我该走了。"程默慌忙转身收拾工具，手指有些不听使唤，调音锤掉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他蹲下去捡，却发现自己的心跳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俞辰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过来。那是一张黑色的名片，质感极佳，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串电话号码，字体是优雅的手写体。"我的私人联系方式。"他的指尖轻轻碰到程默的手指，带着微凉的触感，"以后我的钢琴都交给你了。"
程默接过名片，指尖相触的瞬间，一股电流般的触感从指尖窜上脊背，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把名片紧紧攥在手里，纸张的边缘硌着掌心，却让他感到一丝真实。
"好...好的。"他低着头，不敢看俞辰的眼睛，匆匆说了句"再见"，就拎起工具箱快步走向门口。
推开玻璃门时，风铃又响了一声，和来时一样清脆，却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程默几乎是逃也似地冲出了工作室，直到站在阳光下，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那张黑色的名片已经被攥得有些发皱。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栋白色的小楼，二楼的落地窗后，似乎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程默的心跳又开始加速，他慌忙转过身，快步走在洒满阳光的街道上，口袋里的名片仿佛在发烫，像一个未完待续的约定。
五月的风带着花香吹过来，程默深吸一口气，感觉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那架施坦威的木香，和俞辰身上的薄荷味。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名片，俞辰的名字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像一个即将开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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