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个月，程默的生活里多了一项固定日程——每周三下午去俞辰的工作室。有时是正经调音，他会带着工具箱里的全套家伙，从低音区到高音区逐弦校准，指尖敲在琴键上的力度都带着精确的计算；有时只是简单的维护，清理琴键缝隙里的微尘，检查踏板的灵敏度，或是给弦轴上点专用润滑油。
每次工作结束准备离开时，俞辰总会找出各种理由让他多留一会儿。有时是泡好的手冲咖啡，盛在骨瓷杯里，香气醇厚得能漫过整个工作室；有时是摊开在谱架上的新谱子，俞辰会指着某段乐句问他：“这里的强弱处理，你觉得这样会不会更有层次？”；甚至有时什么由头都没有，只是随意地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最近新出的古典乐专辑，街角那家面包店的可颂是否够酥脆，或是讨论雨天弹德彪西会不会更有感觉。
程默渐渐习惯了这种节奏。他依然会在推开玻璃门时感到心跳加速，依然会在俞辰靠近时耳根发烫，但那种紧绷的紧张感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放松。他开始留意到俞辰工作室里的更多细节：茶几上的青瓷茶杯永远只摆一个，说明主人很少招待客人；窗台上的薄荷草长势很好，显然被精心照料着；书架上的乐谱按作曲家的国籍分类，排列得一丝不苟，却在最底层藏着几本漫画书，封面上的人物笑得没心没肺。
这天下午，程默正跪在钢琴前调整踏板灵敏度。他拆开踏板下方的护板，露出里面复杂的杠杆结构，指尖沾了点专用润滑脂，小心翼翼地涂抹在连接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进来，在他手背上投下细长的光影。
“你为什么选择做调音师？”俞辰的声音突然从沙发那边传来，他正窝在沙发里翻一本乐谱，语气随意得像是在问今天的天气，“以你的钢琴水平，完全可以当演奏家。”
程默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润滑脂在指尖留下一点微凉的触感。他低头继续手里的动作，声音闷闷的：“我不适合舞台。”
“为什么？”俞辰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好奇。他放下乐谱，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落在程默的背影上。
程默斟酌着词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金属杠杆。“我……”他想了很久，才找到一个合适的比喻，“音乐对我来说是很私人的东西。在众人面前表演，就像……裸体站在聚光灯下。”
俞辰轻笑出声，笑声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荡开一圈温柔的涟漪。“这个比喻很有趣。”他站起身，走到钢琴边，居高临下地看着程默，“但你知道吗？正是这种脆弱和真实，才让音乐打动人心。你弹《月光》时的样子，比任何技巧完美的演奏都更有力量。”
程默猛地抬头，撞进俞辰深邃的眼眸里。对方的目光像浸在温水里的黑曜石，温润而专注，带着他读不懂的复杂情绪——有欣赏，有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工作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程默感觉自己的呼吸变得困难，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慌乱地移开视线。
“这周六我有场小型演出，”俞辰突然转移了话题，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淡然，仿佛刚才那段对视从未发生，“在老城区的音乐厅，结束后有个私人聚会，你要来吗？”
程默张口想拒绝，他不喜欢人多的场合，更不喜欢那种推杯换盏的社交氛围。但俞辰紧接着补充道：“就几个朋友，很随意的。而且……”他微微侧过头，阳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我的钢琴可能需要紧急调音。”
这个蹩脚的理由让程默无法拒绝。他看着俞辰眼中的期待，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好。”
周六晚上，老城区的音乐厅透着复古的韵味。暗红色的丝绒座椅，金色的浮雕装饰，穹顶上的水晶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程默站在后排的阴影里，感觉自己像个闯入者。周围都是衣着光鲜的人，低声交谈着，空气中弥漫着香水和发胶的混合气味。
聚光灯突然亮起，落在舞台中央的钢琴前。俞辰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燕尾服，从侧幕走出来，身姿挺拔如松。他走到钢琴前坐下，抬手的瞬间，全场安静下来。当第一个音符从他指尖流淌出来时，程默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住了。
是拉赫玛尼诺夫的《音画练习曲》Op.39 No.5。技巧华丽而情感充沛，左手的八度跳跃如狂风骤雨，右手的旋律线却像在暴雨中倔强绽放的花。俞辰的身体随着音乐的节奏微微晃动，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程默站在阴影里，看得有些出神。他见过工作室里穿着白衬衫、挽着袖子的俞辰，见过窝在沙发里、翻着漫画的俞辰，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他——聚光灯下的俞辰，像被缪斯女神亲吻过，浑身散发着耀眼的光芒，既疏离又迷人。
当音乐进入最激烈的高潮时，俞辰的身体猛地前倾，指尖在琴键上翻飞如舞。就在这时，他的目光突然越过前排的观众，穿过昏黄的光线，精准地落在了程默身上。四目相对的瞬间，程默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周围的交谈声、呼吸声都消失了，只剩下那汹涌澎湃的音乐，和俞辰眼中仿佛能吸噬一切的光。
那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那音乐仿佛只为他一人在演奏。
演出结束后的私人聚会设在音乐厅隔壁的休息室。空间不大，布置得很温馨，墙上挂着几幅音乐家的肖像画，角落里的留声机正放着舒缓的爵士乐。人们端着酒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谈，笑声和碰杯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轻松愉悦的氛围。
程默不太适应这样的场合。他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站着，手里端着一杯没怎么动过的柠檬水，看着眼前晃动的人影，感觉自己像个透明人。俞辰是全场的焦点，他穿着深蓝色西装，领带松松地系着，头发因为刚才的演出微微凌乱，在暖黄的灯光下像镀了一层金边。他正和几个看起来是音乐界人士的人交谈，笑容得体，谈吐风趣，与平日工作室里那个随性慵懒的样子判若两人。
“躲在这里干什么？”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俞辰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手里拿着两杯香槟，递给他一杯。香槟的气泡在杯中轻轻升腾，映着灯光，像碎掉的星星。
程默接过酒杯，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俞辰的手指，两人都像触电般缩回了手。他小声说：“我不太擅长社交。”
“我注意到了。”俞辰轻笑，目光落在他紧绷的肩膀上，“你总是这样，像只随时准备逃跑的小鹿，一有动静就想竖起耳朵警惕。”
程默因这个比喻红了脸，耳根烫得能煎鸡蛋。他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却被身后的墙壁挡住了退路。俞辰靠得更近了，近到程默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木质香水味，混合着香槟的清甜，形成一种让人安心又心慌的气息。
“你知道吗，”俞辰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温热的气息拂过程默的耳廓，带着一丝酒后的微醺，“我第一次见你，就被你调音时的专注样子吸引了。你对待钢琴的方式……像是在对待爱人，小心翼翼，又充满深情。”
程默的心脏几乎停跳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脉搏在太阳穴疯狂跳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酒精和俞辰的话语像一团迷雾，让他头晕目眩。他不敢抬头，只能死死盯着自己手里的香槟杯，杯壁上的水珠顺着手指滑落，冰凉的触感却无法浇灭心底的燥热。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不敢揣测这些话背后的含义，怕那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觉。
“俞辰！”一个洪亮的声音突然打断了这微妙的时刻，像一把锋利的刀，划破了两人之间的暧昧氛围。
程默猛地抬头，看到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正大步走过来。男人穿着银灰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爽朗的笑容。他熟稔地搂住俞辰的肩膀，力道不轻，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亲昵：“演出太棒了！那首拉赫玛尼诺夫，简直是我听过最有张力的版本！”
俞辰脸上的温柔笑意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礼貌而疏离的客套。他轻轻挣了一下，拉开与男人之间的距离，语气平淡：“谢谢，林远。没想到你会来。”
“我怎么会错过你的演出呢？”叫林远的男人笑着说，目光却像扫描仪一样，带着审视的意味落在程默身上，上下打量了他一圈，才慢悠悠地问，“这位是？”
“程默，我的钢琴调音师。”俞辰介绍道，语气里的疏离像一层薄冰，让程默心里莫名地一刺。
“哦，就是那个每周都去你工作室的调音师？”林远拖长了语调，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眼神里的探究毫不掩饰，“俞辰对钢琴可是出了名的挑剔，看来你技术确实不错。”
他的话语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在程默心上，带来一阵莫名的不适。程默感觉周围的目光似乎都聚集到了自己身上，带着好奇、审视，甚至还有一丝……敌意？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只想逃离这个让他窒息的空间。
“抱歉，我得先走了。”程默低声说，不等俞辰回应，就转身想离开。
“等等，”俞辰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他的指尖微凉，力道却很稳，“我送你。”
“不用了，你们……叙旧吧。”程默用力挣脱开来，他的动作有些急，手腕不小心撞到了旁边的小桌，桌上的空酒杯摇晃了一下，差点掉在地上。他没敢回头，匆匆穿过人群，推开门逃了出去。
外面的晚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程默站在路灯下，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休息室的方向。透过玻璃窗，他正好看到林远凑在俞辰耳边说着什么，嘴角带着暧昧的笑意。而俞辰微微侧着头，没有推开他，脸上的表情在灯光下看不真切，却像一根刺，扎进了程默的心里。
他转过身，沿着人行道慢慢往前走。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又被树影切割成碎片，像他此刻混乱的心情。口袋里的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是条新消息。程默掏出来看，屏幕上显示着俞辰的名字，只有简单三个字：
“对不起。”
程默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却不知道该回些什么。他最终还是锁了屏，把手机塞回口袋里，继续往前走。夜风吹过，带来远处酒吧的喧嚣，和他心里的寂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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