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默连续两周没去俞辰的工作室。
工具箱被他摆在玄关最显眼的位置,黑色的皮革表面沾着几粒从俞辰工作室带回来的木屑,像某种无声的提醒。他把日程表排得满满当当,从城东的老教堂到城西的音乐学院,跑遍了整座城市,却始终绕开那栋藏在梧桐树荫里的白色小楼。
手机屏幕亮起第三次时,程默正在给一架老珠江钢琴换弦。生锈的琴弦在钳子里发出刺耳的呻吟,他盯着那团纠缠的金属,按下了接听键。
"程默。"俞辰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罕见的犹豫,像被指尖按哑的琴键,"那天晚上...林远是我前男友。"
程默的手指猛地收紧,钳子深深嵌进掌心。他能感觉到胸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被高音区的泛音扎中,连呼吸都带着颤音:"你不用向我解释。"他的声音很干,像久未上油的琴轴。
"我想解释。"俞辰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背景里似乎有翻谱的声音,"我们分手一年多了,他突然出现是想复合,但我拒绝了。"
程默握着手机,站在堆满旧乐谱的琴房里,感觉自己像掉进了升降调的迷宫。他想相信这些话,心底有个声音在疯狂叫嚣着"这是真的",但理智却像个严苛的调音师,用冰冷的工具敲打着他的幻想——万一只是客套的说辞呢?万一自己只是对方无聊时的消遣?他太害怕希望落空后的失望,那种失重感比从未拥有过更让人窒息。
电话两端陷入了沉默,只有电流的沙沙声在流淌,像漏音的共鸣箱。
"明天是我生日。"俞辰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我邀请了几个朋友在家小聚,就...以前乐团的同事,你能来吗?"
程默的第一反应是说"不",喉咙已经准备好了拒绝的措辞。但当那声"好"从唇间溜出来时,他甚至来不及惊讶——原来心早已替他做了决定。
挂了电话,程默坐在琴凳上发了很久的呆。那架老珠江的低音区还没调好,某个音总带着拖沓的颤音,像他此刻摇摆不定的心跳。
第二天晚上,程默站在俞辰家的公寓楼下,抬头望着那扇亮着暖黄灯光的窗户。手里的礼物盒被他攥得发烫,那是一个胡桃木做的音乐盒,他花了整整一周时间打磨、调试。机芯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古董零件,被他一点点拆开清洗,再重新组装,只为了让它能完美演奏俞辰的成名曲《夜风》。他甚至在底座刻了一行极小的字:献给让月光有了温度的人。
电梯门打开时,程默深吸了一口气。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声音,只剩下他自己的心跳声,擂鼓般响。
门是虚掩着的,他轻轻推开一条缝,正准备敲门,却对上了一双含笑的眼睛。
"哦,调音师先生。"林远斜倚在门框上,穿着俞辰的灰色家居服,袖子松松地卷着,露出手腕上一块价值不菲的腕表。他的笑容带着毫不掩饰的胜利感,像猫抓住了老鼠,"俞辰在厨房,进来吧。"
程默像被钉在了原地,手里的礼物突然变得无比沉重,几乎要从掌心坠落。走廊的灯光落在林远身上,将他身后客厅的景象勾勒出模糊的轮廓——茶几上摆着醒酒器,沙发上扔着一件男士外套,空气中飘着奶油和肉桂的香气,一切都透着"主人"般的熟稔。
就在这时,俞辰出现在林远身后。他系着米白色的围裙,领口沾了点面粉,看到程默时,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被指尖点亮的琴键:"你来了!"他伸手想推开林远,动作却被对方不动声色地挡住了。
程默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将礼物递过去,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生日快乐。我还有事,就不久留了。"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擦过琴弦。
"等等!"俞辰抓住他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带着面粉的微黏,"至少留下吃块蛋糕。我亲手做的,草莓慕斯,你上次说过喜欢..."
程默摇摇头,猛地挣脱开来,力道大得让自己的手腕都泛了红:"抱歉,真的有事。"他转身就走,几乎是逃跑的姿态,身后传来俞辰焦急的呼唤,一声比一声近,但他没有回头。他不敢回头,怕看到林远得意的表情,更怕看到俞辰眼中哪怕一丝一毫的犹豫。
走出公寓大楼时,天空毫无征兆地开始下雨。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冰凉刺骨。程默没有躲,任由雨水打湿他的头发、衬衫,顺着脖颈滑进衣领。冰凉的雨水渗进皮肤,却浇不灭心里的灼痛,那股苦涩的滋味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里,比最烈的酒还要辛辣。
"程默!"
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雨幕,带着喘息,在身后响起。
程默的脚步顿住了。他慢慢转过身,看到俞辰正冒雨追来。他没打伞,白衬衫很快被雨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晰的肩线和腰线。头发湿漉漉地搭在额前,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像无声的眼泪。
"你到底怎么了?"俞辰抓住他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雨水顺着他的睫毛滴落,"这两周你一直在躲我。不接我电话,不回我消息,我去你工作室找过你,他们说你出去了..."
程默看着他,嘴唇颤抖着,想问的话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句哽咽:"你和林远..."
"他今天不请自来。"俞辰急切地打断他,呼吸急促得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我已经让他走了,在你来之前就走了。我和他早就结束了,程默,一年前就结束了。"他的拇指轻轻摩挲着程默的肩膀,动作带着安抚的意味,"这两周你躲着我,我...我很想你。"
最后三个字像重音符号,狠狠敲在程默的心上。他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血液冲上头顶,让他头晕目眩:"你想我?"
"是的,我想你。"俞辰向前一步,两人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温热的呼吸,在冰冷的雨幕中交融成一团白雾。他的眼神灼热得像聚光灯,直直地望进程默的灵魂深处,"我想念你调音时专注的侧脸,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的小扇子;想念你弹琴时微微颤抖的指尖,像受惊的蝶;想念你每次被我靠近时红透的耳尖,像熟透的樱桃..."
雨越下越大,砸在地上溅起密密麻麻的水花。程默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俞辰的话语像温暖的电流,顺着血液流遍全身,让他的四肢百骸都泛起热意。俞辰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拇指温柔地擦去他脸上的雨水——或者是泪水,他自己也分不清。那触感带着薄茧,是常年弹琴留下的印记,粗糙却温柔。
"程默。"俞辰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混着雨声,却无比清晰地传进程默耳中,"我可以吻你吗?"
程默没有回答。他抬起头,看着俞辰被雨水模糊的眼睛,那双曾让他觉得深不可测的黑洞,此刻却盛满了他从未见过的温柔。他踮起脚尖,主动吻上了俞辰的唇。
雨水顺着两人的发梢滑落,滴进相贴的唇间,带着咸涩的味道,却无比真实。俞辰的唇微凉,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他愣了一秒,随即加深了这个吻,像对待失而复得的珍宝。程默能感觉到他微微的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和自己一样的悸动。
当两人终于分开时,俞辰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他拉起程默的手,十指相扣,掌心的温度驱散了所有寒意:"跟我回家。"
回到公寓,林远果然已经离开了。空气中的奶油香依旧浓郁,只是少了那份让人窒息的压迫感。俞辰从衣柜里翻出一条干净的毛巾,站在玄关的灯光下,温柔地为程默擦干头发。他的动作很轻,指腹穿过湿发,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
"那个音乐盒。"程默坐在沙发上,看着被放在茶几上的礼物盒,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是我自己做的。机芯不太好...可能会有点走音。"
俞辰拿起礼物盒,动作轻柔得像打开一份稀世珍宝。胡桃木的盖子被掀开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紧接着,《夜风》的旋律缓缓流淌出来。那是简化过的版本,却比任何华丽的改编都更动人,每个音符都带着手工打磨的温度。
俞辰的目光落在底座那行小字上,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他走到程默面前,蹲下身,仰视着他,眼中的柔情几乎要溢出来:"这是我收到过最棒的礼物。"
程默的心脏像被灌满了温水,鼓起勇气,伸手抚上俞辰的脸。他的皮肤微凉,带着雨水的湿气,下颌线的线条清晰而性感。"生日快乐,俞辰。"
俞辰握住他的手,低头在他掌心落下一个轻柔的吻,像羽毛拂过:"陪我弹一首曲子好吗?"
客厅的角落放着一架白色的雅马哈钢琴,不像工作室的施坦威那样充满压迫感,反而像一只温顺的天鹅。两人并肩坐在琴凳上,距离很近,肩膀偶尔会碰到一起,带来细微的颤栗。
俞辰的手指先落在琴键上,熟悉的旋律流淌出来——是德彪西的《月光》,程默第一次在他工作室弹的那首。只是这一次,俞辰的演绎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温暖,像雨夜里透过云层的月光。
"四手联弹?"俞辰偏过头,鼻尖几乎碰到程默的脸颊,眼中带着笑意。
程默点点头,将手指放在琴键上。当他们的指尖在黑白琴键上交错、相触时,旋律变得更加丰满。高音区的清冽与中音区的温润交织在一起,像两条缠绕的河流,最终汇入同一个怀抱。
程默能感觉到俞辰的呼吸落在他的颈侧,能看到他专注时微微颤动的睫毛,能触到他偶尔越过琴键的指尖。那些细微的触感与流淌的音乐完美交融,形成一种奇妙的共鸣。
窗外的雨声渐渐变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缠绵。室内的灯光暖黄而柔和,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重叠成一个完整的轮廓。
在这个雨夜里,两颗曾经孤独的心,终于找到了属于彼此的频率。他们的呼吸与心跳,如同最完美的和声,在琴键上,在空气里,奏响了名为爱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