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月光下的骨响

老舞台的穹顶漏下一缕月光，正落在第三排座椅的裂缝里。苏漾跪在积灰的地板上，看那道银线被齿轮转动的阴影切成两半——铁制的轮齿在月光里转了半圈，带着铁锈摩擦的涩响，绝不是人力能驱动的轻缓。

他指尖探进齿轮最宽的一道缝，指甲缝里立刻嵌进层灰黑的垢。摸到硬物时指腹一缩，抽出来的碎镜片边缘还挂着暗红的痂，像块被嚼碎又吐出的血痂。右眼角的伤口突然抽痛，他抬手按上去，指腹沾到半干涸的组织液，和镜片上的痕迹在月光下泛着同色的光。三天前排练室的碎镜还堆在垃圾桶里，他当时摔向把杆时撞碎的那片，形状该和掌心里这枚严丝合缝。

裤脚扫过地板，蓝灰色油漆蹭在深褐色的木纹上，像块突兀的补丁。新排练室的地板昨天刚刷过漆，他跑过来时带起的风里还飘着松节油味，可老舞台的空气里只有霉味，混着若有似无的消毒水，和他昨晚在枕头下摸到的那枚鞋扣一个味道。生锈的鞋扣还揣在牛仔裤后袋，金属边缘硌着尾椎骨，像块不肯愈合的旧伤。

三天前的失控还在肌肉里留着余震。《镜像》的独舞片段他跳了三十七遍，本该用现代舞的松弛感蜷成溺水的姿态，可那天脊椎突然像被钢丝绷紧，足尖以违反生理的角度绷起，脚背的筋络突突地跳。后腰折出的弧度让排练室的落地镜都嗡地颤了颤，镜中那个影子带着股狠劲，仿佛有双无形的手攥着他的肩胛骨发力。右手食指在把杆上敲出的节奏突然清晰——嗒、嗒嗒、嗒，和上周在老舞台后台摸到的废弃打字机完全一致，那台蒙着厚尘的机器，键盘上还粘着点暗红的粉末。

“别跳了。”林茂的声音当时像浸了水，从排练室门口飘过来。老总监的拐杖在地板上顿出三声闷响，红木杖头的缠枝纹磕在地板上，印出的形状和苏漾脚踝新磨破的伤口分毫不差。他当时低头看了眼，血珠正顺着绷带渗出来，在练功裤上洇出朵迷你的红梅，和后腰那枚胎记颜色渐深时一个模样。

齿轮又转了半圈，这次带起的风里有了酒气。苏漾后颈的汗毛突然竖起来——是酒红色，二十年前档案照片里沈砚足尖鞋的颜色。照片里的少年站在舞台中央，酒红色缎面鞋头绣着朵白梅，最尖的那片花瓣，正指向此刻齿轮转动的方向。他忽然想起母亲留下的那本相册，某页夹层里掉出的花瓣标本，干枯后也是这样发脆的酒红。

后腰的胎记开始发烫，像枚烧红的烙铁往骨头上摁。苏漾弓起背，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月光里抖得厉害，比他本人抖得更凶。影子的右手突然抬起，食指抵住太阳穴，以极其缓慢的速度画圈，指节转动的弧度带着芭蕾特有的程式化，绝不是他会做的动作。那圈越画越急，像在绞碎什么藏在脑浆里的东西，又像在破译什么——他后颈的冷汗滴在地板上，砸出的水渍里，齿轮的影子正和他的影子重叠。

远处传来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笃，笃，笃。

第一声落在走廊尽头，第二声到了观众席入口，第三声时，苏漾看见老舞台的侧门被推开道缝，林茂的金丝眼镜在阴影里闪了下。红木拐杖的底端在地板上顿出第四下，恰好卡在齿轮转动的间隙里。

他攥紧掌心的碎镜片，指腹被边缘割出细血珠。后腰的梅花胎记烫得像要烧穿皮肤，而齿轮转动的频率，正和那道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慢慢咬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