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墨入水，月沉渊

升降台的嗡鸣渐成实质，金属支架刺破地板的锐响里，苏漾听见轮椅轱辘碾过碎玻璃的声，像谁在数着剩下的步数。轮椅上的人已经闭上眼，右眼角的疤陷在阴影里，倒比沈砚那道多了几分温驯——仿佛多年前替人挡下吊灯时，也是这样半阖着眼，任由碎瓷片扎进后背。

“母亲的舞谱，藏在蓄水池的砖缝里。”苏漾的声音自己跳出来，比足尖点地的节奏更急，“她总说‘圆满是镜花水月，裂痕才是活路’，原来不是说舞，是说我们。”

掌心的玉佩突然发烫，合不上的缝里涌出的暗红液珠滴在“砚漾”铁盒上，晕开的形状竟和舞台地板的裂纹重合。苏漾低头，看见那串火警密码的数字正在变形，最后凝成两个歪歪扭扭的字：烬、生。

“《双生赋》的最后一节，要两个人跳才能成圆。”通风管道里的铁锈声又响了，这次夹着段跑调的哼唱，“‘墨入水时月沉渊，一半是你，一半是烟’……当年母亲唱到这里，总让我和沈砚对着镜子练，说少了谁，转的圈都是缺的。”

后腰的胎记与膝盖的空缺处突然相吸，像两块被掰断的磁石。苏漾踉跄着靠近轮椅，看见那人怀里的半只足尖鞋正在褪色，金线绣的裂痕正顺着空气爬向自己的鞋头，要把两道疤缝成一道。

地下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挣脱了锁链。苏漾猛地回头，镜碎片反射的光里，沈砚正站在升降台边缘，黑色风衣下摆沾着火星，眼尾的疤在火光里亮得惊人。他手里攥着半块玉佩，与苏漾掌心的那半严丝合缝，只是背面刻着的月牙痕，比轮椅上那人手腕的深了半分。

“林茂说，人要学会和影子和解。”沈砚的声音裹着松节油的气息，“可母亲没说，要是影子早就活成了另一个人呢？”

苏漾的足尖突然顿住，最后一个旋转的惯性让他撞向镜面。完整的月光里，镜中的沈砚正抬手抚过他的后腰，两道梅花胎记拼在一起的瞬间，竟渗出暗红的血——不是他的，也不是沈砚的，倒像从玉佩的缝隙里淌出来的，顺着镜纹蜿蜒成舞谱的形状。

“蓄水池的水，当年漫过的不只是你。”轮椅上的人忽然睁开眼，右眼角的疤在火光里跳动，“沈砚托你上来时，自己抓着的铁栏，早被火烤得发红。你攥碎的镜片划在他背上，可他攥着的栏杆，烫穿了掌心的月牙痕。”

苏漾低头，看见沈砚垂在身侧的左手，掌心果然有道浅疤，形状与玉佩背面的刻痕分毫不差。而轮椅上那人的左手腕，月牙痕的边缘正泛着焦黑，像被火舔过的纸。

升降台的轰鸣声里，地下传来玻璃破碎的脆响。沈砚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捏碎骨头：“母亲说‘墨要浓，水要淡，掺了血才成篇’，可她没说，这血得是双份的。”

苏漾的视线越过沈砚的肩，看见轮椅上的人正将铁盒推向通风口，褪色的练功服领口，发黑的白梅突然渗出暗红，像被血浸过的雪。而沈砚风衣的下摆，同样的位置，也洇开一朵暗梅，形状与那人的分毫不差。

“你说，母亲没跳完的舞，该由谁来收尾？”沈砚的呼吸喷在他耳后，带着铁锈和茉莉混合的香，“是活成影子的我，还是忘了影子的你？”

镜中的月光突然剧烈晃动，完整的镜面再次炸裂的瞬间，苏漾看见沈砚右眼角的疤正在流血，和轮椅上那人的一模一样。而自己的掌心，合不上的玉佩缝隙里，正浮出最后一行字，是用指甲刻的，力道深得几乎穿透玉面：

——原来双生的意思，从来不是并肩，是拆成两半，各活一半。

地下传来锁链彻底崩断的巨响，像有什么东西正顺着升降台爬上来。苏漾的足尖在碎玻璃上划出最后一道弧，却发现自己和沈砚的影子在镜碎片里交缠的地方，正慢慢融成一团暗红，像滴在宣纸上的墨，晕开了就再也分不清谁是谁。

他忽然想起母亲留在档案里的那句话，字迹被火烤得发脆：

“墨入水，月沉渊，总有一个要先沉下去的。”

而沈砚抓着他的手，正慢慢松开，掌心的月牙痕与玉佩背面的刻痕重合的瞬间，苏漾听见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像轮椅倒在了地上。

火光里，沈砚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浅的笑，右眼角的疤在血里亮得惊人，像谁用刀尖在那里刻了朵没开的梅。

“这次，换我托你了。”他说。

苏漾的足尖再次离地时，突然发现自己的鞋头，那半朵缺失的白梅，不知何时已被暗红的血补全，形状与轮椅上那半只足尖鞋的缺口，严丝合缝。

而地下升起的风里，茉莉香突然变得浓郁，像母亲站在后台，正轻轻哼着《双生赋》的调子。

只是这一次，苏漾分不清，那歌声里，到底藏着的是沈砚的声音，还是轮椅上那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