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潮声里的再见
Chapter 1 失声的访客(上)
——云岙,2024 年 3 月 18 日,小雨转晴。
1
火车驶入云岙站时,雨丝像细长的玻璃线,从灰雾里垂下来。
严浩翔把车窗推开一条缝,湿冷的风裹着海盐味灌进来,呛得他轻轻咳了一声。十年前,同样的风曾把他和母亲推上北去的列车;今天,它像一条健忘的舌头,舔着他的耳廓,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站台上没有人举着写他名字的纸牌——他提前告诉了云岙博物馆不需要接。
他只想自己走完这段从出站口到旧码头的 1.3 公里,像把一段旧胶片倒回去,再亲手剪断。
行李箱的滚轮碾过青石板的裂缝,溅起细小水花。
路边的小卖部还挂着 2009 年的招牌:冰峰汽水 2 元,公用电话 1 元 3 分钟。只是电话机已经被拔掉线,话筒空荡地吊在那儿,像一条干涸的贝壳。
严浩翔停下脚步,伸手摸了摸那台红色塑料电话。
指尖的凉意顺着指骨爬上来,他突然想起 17 岁那年,他就是在这里给舅舅打了电话——
“舅舅,我妈吞了安眠药,医院要押金。”
对方沉默了很久,说:“我没钱,也回不去。”
那天夜里,云岙的灯塔在他背后“轰”地一声炸成两半。
火光把海面映得通红,像有人把一只滚烫的铜锣扣在少年背上。
从此,他再没回过海边。
2
旧码头比记忆中矮了一截。
木桩被白蚁蛀空,海浪一推就吱呀作响。
一只旧轮胎挂在桩子上,胎壁裂口处缠着一条蓝色塑料丝带,像一条被勒住脖子的鱼。
严浩翔把行李箱横放在岸边,蹲下来,让手指浸进水里。
水温比他想的冷,像某种液态的金属。
他盯着自己的倒影:27 岁,额角有一道很浅的疤——去年在博物馆库房被青铜剑划的。除此之外,他和 17 岁那天没什么不同,还是薄唇、深眼窝,以及一紧张就下意识抿嘴的习惯。
“先生,你的箱子要掉下去了。”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水汽的清亮。
严浩翔回头,看见一个穿灰色卫衣的青年,兜帽边缘被雨浸成深色,怀里抱着一只铜盒,盒盖用铆钉拼出齿轮图案。
青年蹲下来,单手帮他扶住行李箱。
指尖沾了点铁锈,在箱子的银色铝框上留下很淡的橘痕。
“谢谢。”严浩翔说。
青年点点头,没再寒暄,径直走向码头尽头。
他走路有一点轻微的、像猫踮脚的节奏,仿佛每一步都踩在看不见的节拍器上。
严浩翔盯着那人的背影,直到对方消失在雾中。
铜盒上的齿轮图案却烙在视网膜上,金属的冷光一闪一闪。
他突然想起博物馆这次派给他的任务:修复 2014 年灯塔爆破事件里被炸毁的主灯透镜。
而那枚透镜,此刻正躺在他行李箱的防震层里,像一颗被剜出的眼球。
3
鲸屿青旅藏在一条只能步行的小巷尽头。
砖墙爬满薜荔,门牌是一枚船舵,舵心写着“鲸屿”两个字,下面用更小号的字补了一句:
“收留所有迷路的鱼”。
严浩翔按响门铃。
开门的是张真源,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救援服,袖口别着“云岙海上志愿队”徽章。
“欢迎来到鲸鱼肚子里。”张真源笑的时候,左颊有一个很深的酒窝,像有人在那里按了一个锚点。
他把严浩翔的行李接过去,指节有常年拉缆绳留下的茧,“房间在二楼,窗户朝灯塔。”
楼梯是旧的船板改的,踩上去会发出闷哼。
走廊尽头,手风琴的声音像一条湿漉漉的绳子,从门缝里爬出来: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严浩翔脚步一顿。
张真源回头解释:“贺峻霖,今晚驻唱提前回来了,在试音。”
他补充,“放心,十点之后绝不扰民。”
4
房间比想象的小,一张单人床,一只搪瓷盆,一盏黄铜壁灯。
灯罩上刻着海浪和月亮,灯绳末端系着一颗很小的齿轮。
严浩翔把齿轮捏在指尖,发现它背面刻着一行小字:
“2014.8.17 0:23 灯塔灭,别回头。”
他呼吸一滞——那是爆炸发生的准确时间。
窗户正对着 800 米外的灯塔。
夜色里,塔身只剩下半截,像被折断的脊椎。
塔顶临时装了一盏红色航空障碍灯,一闪,一闪,像一颗不肯愈合的伤口。
严浩翔站在窗前,突然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咚——咚——
和障碍灯的频率意外地重合。
5
与此同时,灯塔基座内部。
宋亚轩打开铜盒,取出第一枚齿轮。
它比他掌心小一圈,边缘有细微的锯齿,像某种海洋生物的鳃。
他把齿轮按进塔壁的凹槽——那是他上周偷偷用电磨机凿出来的。
齿轮严丝合缝。
他退后一步,抬头看塔顶。
红色障碍灯闪了一下,突然灭了。
黑暗像一块厚重的幕布落下来。
宋亚轩屏住呼吸,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
和 800 米外某扇窗户里的心跳,隔着雨后的空气,意外地重合。
(Chapter 1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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