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阳光像淬了火的钢针,扎在考场走廊的瓷砖上,反射出晃眼的光。白灰雁放下笔的瞬间,笔尖在试卷边缘留下一个极轻的压痕——最后一道物理大题的附加公式,他甚至有闲暇检查了三遍推导过程。考场里此起彼伏的笔尖摩擦声还未散尽,他已经站起身,动作平稳得没有一丝多余的晃动,仿佛胸有成竹不是一种情绪,而是早已计算好的结果。
走出考场时,风卷着燥热的空气扑在脸上,他却清晰地听见自己胸腔里的声音:稳了。目标大学的录取线,在他的估算里不过是道踮脚就能跨过的门槛。他甚至已经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去墓地的路线——父母的墓碑在城郊的陵园,那里的松树应该又长高了些,他要把成绩单的复印件烧给他们,用最平静的语气说:“你们看,没让你们失望。”
书包带子勒在肩上,不算重。他沿着人行道往前走,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像一道道跳动的分数线。就在他拐过街角,陵园的指示牌已经遥遥可见时,头顶突然传来一阵破空的呼啸。
不是风声,是重物坠落的锐响。
白灰雁下意识抬头的瞬间,视野里只剩下一个急速放大的黑影——是个盆栽,陶制的盆沿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他甚至来得及算出它的坠落高度大概是六楼,重力加速度乘以时间的平方……下一秒,剧痛像海啸般吞没了所有意识。
再次睁眼时,疼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悬浮般的眩晕。
最先闯入感官的是陌生的街景。低矮的和式建筑挤在道路两侧,招牌上是弯弯曲曲的陌生文字,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酱油和烤物的香气。行人们穿着轻便的夏装,说着他完全无法理解的语言,语调轻快得像某种密码。
白灰雁猛地抬手摸向头顶——光滑,完好,连一点结痂的触感都没有。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骨节分明,却比记忆里更纤细些,手腕上还戴着一块陌生的电子表,显示着一串他需要反应两秒才能换算的日期。
大脑像被投入了一颗混乱的石子,所有逻辑链条瞬间崩断。他是白灰雁,刚刚结束高考,要去给父母上坟,然后……被花盆砸中了。可现在,他站在一条完全陌生的街道上,说着截然不同的语言,甚至连身体都透着一丝微妙的违和感。
恐慌像潮水般漫上来,带着冰冷的黏腻感。他僵在原地,视线扫过那些擦肩而过的面孔,每个人的表情都带着日常的松弛,只有他像个被凭空扔进这幅画面的错误像素。他想开口问路,喉咙却像被堵住,那些熟悉的中文词汇卡在舌尖,怎么也吐不出来。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彻头彻尾的陌生感淹没时,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膊。
力道不算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拉扯感。白灰雁踉跄了一下,被迫跟着对方挤出人群。他抬头看去,是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染着浅棕色的头发,穿着松垮的T恤,眼神里带着点不耐烦的审视。
对方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语速很快,音节像珠子一样滚出来。白灰雁只能捕捉到几个重复的音节,却完全不懂含义。他被拉着穿过两条街,直到对方在一家挂着“网吧”招牌的店门口停下,转过身,眉头皱得更紧了。
“耀司,わたしはあなたに話しているのだから,どうして言わないのか?”
少年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满,像是在质问一个故意装聋的朋友。
白灰雁的心跳得更快了。他是在叫这个身体的原主人吗?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吐出的却是最熟悉的英文:“抱歉,我听不懂日语。我们……能用英文交流吗?”
他看见少年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惊讶像投入水中的墨滴,瞬间在眼底晕开。但对方只是顿了两秒,再次开口时,口音略显生涩的英文已经清晰地传了过来:“喂,不是吧?你在搞什么遗忘流?”
“不……不是的。”白灰雁下意识地摇头,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蜷缩,“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刚才还在去祭拜父母的路上,被一个突然掉下来的花盆砸中了……然后一睁眼,就到了这里。”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语无伦次,但每个字都是事实。作为一个习惯了用逻辑和证据说话的人,此刻却只能抛出一个最荒诞的说法,这让他格外窘迫。
少年盯着他看了很久,眼神锐利得像在解一道复杂的证明题。他的目光扫过白灰雁微颤的指尖,扫过他因为震惊而微微放大的瞳孔,最后停留在他紧抿的唇上——那不是撒谎时会有的放松姿态,而是一种被现实逼到绝境的茫然。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了大约半分钟,足够白灰雁在心里列出至少三种可能性:对方以为他疯了,对方会报警,或者对方会直接转身离开。
但少年只是啧了一声,突然转身朝街角走去:“跟我来,这里不适合说话。”
白灰雁愣了愣,立刻跟了上去。脚下的帆布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不知道对方是谁,不知道要被带到哪里,但此刻,这个能说英文、似乎认识他的陌生人,是他在这片混乱里唯一能抓住的逻辑支点。
拐过最后一个街角时,白灰雁几乎要数不清穿过了多少条巷弄。阳光被两侧的建筑切割成细碎的光斑,落在铺满鹅卵石的小路上,空气里渐渐漫开草木的清香。直到高桥凉介在一栋爬满常春藤的别墅前停下,他才注意到门楣上挂着一块褪色的木牌,上面用墨笔写着“山本”二字。
这里很安静,与刚才喧闹的街道像是两个世界。
高桥凉介熟稔地走到别墅侧面的花坛边,拨开一簇茂盛的绣球花,从泥土里摸出一把黄铜钥匙。钥匙插进锁孔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门开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旧书和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把钥匙放回原处,拍了拍手上的土,转身冲白灰雁扬了扬下巴:“进来吧,这里……应该算得上是你家。”
白灰雁跟着他走进客厅,脚步下意识放轻。屋内的陈设比想象中更简单:深色的实木地板被磨得发亮,靠墙摆着一组米色沙发,对面的矮柜上放着一台老式电视机,旁边的书架塞得半满,大多是物理和生物相关的书籍。没有多余的装饰画,只有窗台摆着几盆长势一般的多肉,透着一种独居的清冷。
高桥凉介往沙发上一坐,长腿随意地交叠起来,指尖敲了敲膝盖:“好了,现在可以好好聊聊了。”他抬眼看向站在门口的白灰雁,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讨论一道习题,“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高桥凉介。而你现在这具身体的原主,叫山本耀司——按血缘算,是我的表弟。”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白灰雁紧绷的肩膀上:“那么你呢?你叫什么名字?来自哪里?”
“我叫白灰雁,来自中国。”白灰雁的声音还有些发紧,他注意到高桥凉介在听到“中国”两个字时,眼神没有丝毫波动。这让他忍不住补了一句,“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
高桥凉介闻言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冲淡了他眉宇间的疏离:“因为我和你是一样的啊。”
“一样的?”白灰雁猛地抬起头,瞳孔微微收缩。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那些盘旋在脑海里的疑问突然有了一个荒诞却唯一的解释,但他还是不敢相信,“你的意思是……”
“很难理解吗?”高桥凉介挑眉,身体微微前倾,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我的意思是,我们两个都是穿越者。”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白灰雁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窗外的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客厅里老式挂钟的滴答声突然变得格外清晰。他看着高桥凉介平静的眼神,那双眼睛里没有戏谑,只有一种“终于不用再独自演戏”的释然。
穿越者。这个只在网络小说里见过的词,此刻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心里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原来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被抛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原来眼前这个看似随意的少年,和自己背负着同样的秘密。
“你……”白灰雁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你来了多久?”
高桥凉介靠回沙发里,指尖划过沙发扶手上的木纹,像是在计算时间:“三年了。”他顿了顿,补充道,“从十七岁那年,解完最后一道奥数题的深夜,醒来就成了现在的高桥凉介。”
白灰雁愣住了。奥数题?这个词让他莫名地感到一丝熟悉。他突然想起自己口袋里还揣着高考准考证的碎片——那场还没来得及庆祝的考试,那些被花盆砸碎的憧憬,原来在另一个人身上,也有着相似的开端。
“所以,”白灰雁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逻辑归位,“山本耀司他……”
“消失了。”高桥凉介的语气很轻,“大概是一周前,他说要去见个朋友,之后就再也没回来。直到今天在街上撞见你——顶着他的脸,却连日语都不会说,我才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他看向白灰雁,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你是学霸吧?刚才在街上跟我说话时,虽然紧张,但逻辑很清楚,不像山本那种连函数题都要抄我作业的家伙。”
白灰雁沉默了。他没想到自己的习惯会暴露身份,但此刻,这种被看穿的感觉反而让他松了口气。他走到沙发旁,小心翼翼地坐下,与高桥凉介保持着一个礼貌的距离:“我刚刚结束高考。”
“高考啊……”高桥凉介笑了笑,眼底闪过一丝怀念,“挺怀念那种目标明确的日子的。”他站起身,走到饮水机旁倒了两杯水,递过来一杯,“先喝口水吧。接下来的事,可能比你做过的任何一套理综卷都要复杂。”
白灰雁接过水杯,指尖触到杯壁的凉意,才真正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他看着杯里晃动的水面,突然意识到,从被花盆砸中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已经跳出了既定的轨道,驶入了一条完全的航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