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空玉盒被他摩挲得愈发温润,盒底隐约能看出被指腹反复勾勒的痕迹,像极了她腕间那道红痕的形状。
青云山的雪落了又融,他鬓角竟悄悄染了霜色。秦风看在眼里,不止一次劝他:“师弟,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该放下了。”他只是摇头,指尖抚过腕间,那里的红痕从未淡去,反而在每个思念汹涌的夜里,红得像要渗出血来。
许府的冰窖常年恒温,他不知何时得了钥匙,每月总会悄悄下山,在冰棺旁坐一夜。冰棺里的许林念仿佛从未离开,月白裙裾依旧干净,只是那双曾浸在月光里的眼睛,再也不会为他弯成月牙。他会跟她讲青云山的事,讲秦风又闯了什么祸,讲兰草开了新花,语气温柔得像在对枕边人低语,只是回应他的,只有冰窖里不散的寒气。
这年暮春,正是他初见她的时节。药圃里的紫灵花不知被谁补种了,开得如火如荼,紫色的花瓣在风中轻轻摇曳,像极了她最后溢出的那缕灵气。肖雨辰站在花前,忽然笑了,眼底却滚下泪来。
他遣散了随从,独自一人再次来到许府冰窖。这一次,他带来了一具小小的紫檀木盒,还有一壶酒。
“念念,你说下一世别找花了,我记住了。”他坐在冰棺旁,将木盒打开,里面是他多年来收集的兰草种子,每一粒都被他精心保存,“可这一世,我还没陪够你。”
他将种子撒在冰棺四周,又取出那枚狼牙佩,放在她冰凉的指尖——这一次,他没再压在裙角,而是轻轻合上她的手,让那枚佩饰妥帖地躺在她掌心,像他们从未分开过。
“师父说,修道之人应断七情,可我偏不。”他倒了两杯酒,一杯放在棺沿,一杯自己端着,腕间的红痕在寒气中红得灼眼,“当年你为我耗尽灵气,如今换我来陪你,这样才算公平,对吗?”
毒酒入喉时,辛辣感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可他望着冰棺里的人,嘴角却扬着笑意。视线渐渐模糊,他仿佛看见她睁开眼,正对着他笑,眼角弯成月牙,腕间的红痕与他的紧紧相依。
“念念,我来……找你了。”
他缓缓倒在冰棺旁,头歪向她的方向,像是睡着了一般,唇边还凝着最后的温柔。两道红痕隔着冰棺,在寂静的冰窖里,终于透出了同样的温度,再也不会分离。
后来,秦风带人找到这里时,只看见冰棺旁的人早已没了气息,腕间的红痕与棺中人的那道,红得一模一样,像两朵开在冰雪里的朱砂痣,固执地守着一场跨越生死的约定。
忘川的风卷着细碎的灰,比青云山的冰窖更冷。
肖雨辰飘在奈何桥头时,魂魄还带着未散的酒气。他低头看自己的手腕,那道红痕褪成了近乎透明的粉,却在触及桥面石纹的瞬间,轻轻跳了一下,像谁在他掌心弹了个无声的响指。
前面排着长队,孟婆的汤碗在阴暗中泛着冷光。他忽然不想喝了,总觉得该等个什么人,可等谁呢?脑子里空空的,只有一片模糊的紫色,像被雨打湿的花瓣,还有一双浸在月光里的眼睛,眨一下,就落进他心口最软的地方。
“快点。”身后的鬼差推了他一把。
他踉跄着往前,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队伍斜后方——一个穿月白裙的魂魄正低着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那里,一道浅粉的痕若隐若现,像他忘了带下山的那株兰草,在雾气里怯生生地探着头。
心口猛地一缩,像被什么攥住了。他想回头,脚步却像被钉在原地,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魂魄似乎察觉到什么,微微抬起头。隔着攒动的魂魄,隔着弥漫的雾气,他看见她的侧脸,苍白得像冰棺里的模样,可那双眼睛,依旧亮得像浸在月光里。
她的目光扫过他时,顿了顿。眉头轻轻蹙了一下,像是在想什么,又像是没想起来。
就这一眼,风忽然停了。
他看见她唇瓣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被身后的鬼差催促着往前。月白裙角在雾气里轻轻扫过,像一片被风吹走的兰花瓣,渐渐飘远了。
“下一个。”孟婆的声音带着亘古的疲惫。
肖雨辰猛地回过神,往前递出碗的手却在发抖。他望着她消失的方向,魂魄深处像是被剜去了一块,空落落的疼。他明明该记住什么的,记一个名字,记一句承诺,可那些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忘川的风吹得粉碎。
孟婆汤入喉时,他忽然想起冰棺旁的兰草种子——终究是没能等到它们发芽。
他转身走向轮回入口,脚步有些踉跄。经过一处转角时,与一个刚踏上奈何桥的魂魄撞了个满怀。
“抱歉。”他下意识道歉,抬头的瞬间,却愣住了。
是那个穿月白裙的姑娘。
她也在看他,眼里带着一丝茫然的熟悉,腕间的红痕在阴暗中闪了闪,像他刚撒在冰窖里的种子,正要破土而出。
“没关系。”她的声音很轻,像风拂过琴弦,落在他耳里,却让魂魄都跟着发颤。
他张了张嘴,有无数话想涌出来,可到了舌尖,只剩下一片空白。他该说什么?说冰棺里的约定?说那壶没喝完的毒酒?说腕间这道红痕为什么总在发烫?
可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对着他微微颔首,转身继续往前走,月白裙角再次掠过他的视线,像一场抓不住的梦。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队伍里,看着她接过孟婆递来的汤碗,看着她仰头饮尽,看着她转身走向轮回的迷雾——自始至终,她没有再回头。
风又起了,卷着他往相反的方向走。肖雨辰忽然捂住胸口,那里疼得厉害,像被生生剜去了一块。他明明该抓住什么的,可手心只有一片冰冷的雾。
轮回入口的白光越来越近,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桥那头的队伍已经散了,月白裙的影子彻底消失在灰黑色的雾气里。
腕间的红痕轻轻烫了一下,像在替他记住这场擦肩而过的遗憾。
这一次,他还是没能抓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