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世的秋末,肖雨辰抱着许林念的尸身,在秦淮河畔的小院里坐了三天三夜。紫灵花谢了满地,被露水浸得发潮,像他眼底总擦不干的泪。苏眉忍着伤收拾了药箱,站在院门口劝:“师兄,入土为安吧。”
他没动,指尖一遍遍抚过许林念耳后的小红痣——那痣淡得快要看不清了,像她这一世留在他生命里的痕迹,轻得抓不住。“她怕黑。”他声音哑得像塞了棉絮,“我再陪陪她。”
第四日清晨,他亲手挖了坑,把她埋在院中央那株开得最盛的紫灵花下。没立碑,只把那根断了的红绳系在花枝上,风一吹,绳结晃啊晃,像她练剑时总歪着的剑穗。
苏眉说要回听雪剑派报信,他没拦,只说:“把那半块玉佩留下。”
玉佩被他揣在怀里,贴着心口的位置。夜里蛊虫还会发作,疼得他蜷在地上打滚,可他咬着牙不哼声——疼了才知道,这一世的罪,是他该受的。有次疼得狠了,他摸出玉佩往石头上砸,手扬到半空又停住,指腹蹭过“念”字的刻痕,眼泪砸在玉佩上:“阿念,我没处赔了……”
他在江南守了三年。小院的紫灵花枯了又开,他就天天浇水,像在等什么。有回镇上的花匠来,见他对着空院子发呆,问:“先生在等花?”
他摇头,又点头。等花,也等那个总扛着酒坛踹门的姑娘——等她突然从院门冲进来,叉着腰喊“肖雨辰,我赢了”,哪怕是来打架的也好。
可院门始终关着。
第四年开春,他把小院托付给邻居,背着剑往北走。没人知道他要去哪,只看见他腰间挂着个空剑鞘,鞘上缠着道新的红绳,走一步晃一下,像在寻什么。
他去了第六世的摄政王府。紫藤架还在,只是枯得只剩藤,他站在架下,想起她咳着血靠在他怀里的样子,心口的疤又开始疼。有个老仆认出他,颤巍巍地问:“王爷?”
他摇头:“我找个人。”
找了很多年。从江南到塞北,从剑冢到戏台,他把前七世走过的路又走了一遍。腕间的红痕时明时暗,蛊虫偶尔还会闹,可他眼神越来越亮——他知道,阿念在等他。
他知道阿念在等他。不是等在江南的小院里,也不是等在某条熟悉的路上,是等在轮回的路口——像他当年站在奈何桥边等她那样,她一定也在某个雾蒙蒙的地方,攥着那半块玉佩,等他把前尘的债、这一世的疼,都慢慢说清。
肖雨辰在江南守了五年。紫灵花枯了又发,他就把枯掉的花枝剪下来,编成花束,插在她坟前的石瓶里。瓶里的水每日一换,换的时候总忍不住多站会儿,指尖蹭过瓶沿的青苔,像在摸她当年练剑时沾了露水的指尖。
蛊虫发作的次数越来越少,只是每次疼起来,比从前更烈。有回疼得他撞在廊柱上,额头磕出了血,恍惚间竟看见她站在廊下,叉着腰瞪他:“肖雨辰你傻不傻?疼就喊出来!”
他盯着那道影子,不敢动,怕一动就散了。影子却往前走了两步,指尖快碰到他额头时,突然化成了阵风,卷着紫灵花的花瓣,落在他的血痕上。
“我知道你在等。”他捂着头笑,眼泪混着血往下淌,“我这就来。”
第六年的冬初,他把小院托付给了邻村的花匠,只带走了那半块玉佩和她那柄剑。剑鞘上的红绳换了新的,是他照着记忆里的样式,笨拙地编了三个晚上才成的。
他没往热闹地方去,专挑荒僻的山路走。有人问他去哪,他就指指南边——那边是忘川的方向,他记着的。
走到第七年开春,他在一座破庙里歇脚。庙里供着尊模糊的神像,神像前的香炉里插着半根残香,不知是谁留下的。他把剑靠在香案边,刚要坐下,腕间的红痕突然烫了起来。
不是蛊虫发作的疼,是暖的,像有团小火苗贴着皮肤烧。他猛地摸向怀里的玉佩,玉佩竟也烫得厉害,“嗡”地轻颤了一下,像是在应和什么。
庙门“吱呀”响了一声。
肖雨辰回头时,心跳漏了半拍。
门槛上坐着个穿粗布裙的小姑娘,约莫七八岁的年纪,梳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辫,手里攥着块半旧的玉佩——玉色、裂痕,甚至上面那模糊的“念”字,都和他怀里的那半块,分毫不差。
小姑娘见他看过来,没怕,反而举了举手里的玉佩,脆生生地问:“大叔,你也有这个吗?我娘说这是我生来就带的,要等个有另一半的人来,才知道它讲了什么故事。”
肖雨辰站在原地,指尖抖得厉害,半天没说出话。他慢慢摸出怀里的玉佩,往前递了递。
小姑娘蹦蹦跳跳跑过来,把两块玉佩往一起一凑——严丝合缝,像从来没分开过。
“对上啦!”她拍着手笑,眼尾弯起来的弧度,像极了当年她在听雪剑派踹山门时的模样,“大叔,你是不是就是我娘说的……等故事的人?”
他蹲下身,看着小姑娘耳后那颗极淡的小红痣,喉间发紧,只能点头。
玉佩贴在一起,暖得发烫。他突然想起第七世她倒在紫灵花丛里说的话——“下一世别等我了”。
可你看,她还是留了记号。留了半块玉佩,留了颗痣,留了个等着听故事的小模样,在轮回里撞了这么久,还是把线索递到了他手里。
“是。”他伸手,轻轻碰了碰小姑娘的辫梢,声音轻得像怕惊飞了蝴蝶,“我是等故事的人。你娘……还说了别的吗?”
小姑娘歪着头想了想:“娘说,等找着你,就让你给我讲紫灵花的故事。她说从前有个人,答应要种满院的花给她看呢。”
风从庙门吹进来,带着山野的青草香。肖雨辰望着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睛,突然笑了,眼泪掉在玉佩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好。”他说,“我讲。我讲给你听,讲很久很久。”
他知道,这不是结局。阿念还在某个地方等,等他把这一世的故事续上,等他把没种完的紫灵花种满,等他把前尘的疼都酿成暖。
但没关系。他有了线索,有了方向,有了这半块终于合在一起的玉佩。
路还长,可他不怕了。因为他知道,不管要走多少世,不管她换了多少模样,只要这玉佩还烫,这红痕还暖,他们总会在某个春天,在开满紫灵花的地方,重新认出彼此。
就像现在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