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日之后。
千金台内,喧嚣与财富如热浪般涌动,骰盅的摇晃声、筹码的碰撞声、赌客们或狂喜或懊恼的呼喊交织成一曲属于天启城的浮世绘。
李玉璇穿行其间,却像一股清冽的泉水流过喧嚣的闹市。她今日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轻衫罗裙,发间只简单簪了一支碧玉簪子,步履轻快,眼神明亮,没有丝毫矫揉造作之态。
她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随意一扫,便能让人心弦微动,仿佛她看的不是这纷扰的赌场,而是什么更有趣的景象。
她走到专属于屠二爷的雅座区,自顾自地斟了一杯清茶,气定神闲地坐了下来,仿佛这里是她自家的后院。
没过多久,屠二爷便风风火火、甚至可以说是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额头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一屁股坐在玉璇对面,抓起茶壶就直接对嘴灌了好几口,全无平日里的八面玲珑。
“哎哟我的县主诶,您可真是……您昨天是不是就知道那是谁?您也不提醒我一声,差点把我这条老命都给吓没了!”屠二爷哭丧着脸,拍着胸口,心有余悸。
玉璇眨了眨那双灵动的眼睛,一脸无辜,唇角却弯起狡黠的弧度:“屠二爷,您这话说的可没道理。我只是让你帮我看看那是谁,可没让你去跟人动手呀。再说了,我也是猜的,天启城这么大,我哪能确定一个打着伞的人就一定是‘他’呢?”
“猜的?您这猜得可太准了!”屠二爷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在耳语,“那可是苏暮雨!暗河苏家的家主,曾经的‘傀’!执伞鬼啊!我的小姑奶奶,您知道‘执伞鬼’三个字在道上意味着什么吗?我那一指‘寒冰指’出去,人家手指头都没热一下,我的手指差点就给冻废了!”他伸出那根已经恢复但似乎还隐隐作痛的手指,表情夸张。
玉璇被他逗得“噗嗤”一声笑出来,宛如银铃轻响:“瞧把你吓的。他不是说了吗?此行不为杀人。苏暮雨此人,言出必践。他若真想对你如何,你现在还能坐在这儿跟我抱怨?”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和……别的什么情绪,“他是个……很可靠温和的人。”
屠二爷是何等精明的人物,捕捉到她语气里那点微妙的变化,立刻忘了害怕,凑近了些,贼兮兮地笑道:“哟?听县主这口气,对这位苏大家主,印象颇佳啊?不过话说回来,那样貌,那气度,那身手,确实……啧,可惜是暗河的人,终究不是我们这条道上的。”
玉璇闻言,眼神微微黯淡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清亮,她拿起茶杯轻轻摩挲着,语气随意却带着一丝自嘲:“喜欢?或许吧。那样一个人,谁不喜欢呢?可靠,强大,又讲道理。只是……”她笑了笑,带着点少女的怅惘和通透,“他看我,大概就像看个不懂事的小妹妹吧。总觉得我们不是一路人。”
屠二爷察言观色,知道这个话题不宜深究,便顺着话头转移开去:“唉,也是。咱们天启城里的水就够深够浑了,更何况是他们那条……暗河。”他叹了口气,随即又振作起来,“不过县主您在天启城的朋友,哪个是简单人物?就说那位爷吧——”他朝着皇宫的方向努了努嘴,“六皇子殿下,您那位青梅竹马,今天又不知道折腾什么去了,听说非要学古人‘游龙踏雪’,本来这都快开春了哪来的雪?结果你还别说,今儿还真下了,非要骑着马绕着天启城跑一圈,这会儿都不知道疯到哪个角落去了。”
提到萧楚河,玉璇脸上的笑容变得真实而鲜活起来,带着明显的调侃:“他就是那个德行,想起一出是一出。皇帝陛下和小师兄也不知道管管他。”
“管?谁管得了啊。”屠二爷笑道,“不过说真的,县主,您跟六皇子关系好,这咱们私下都知道。您觉得……那位爷,真有那个心思吗?”他声音压得更低,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皇”字。
玉璇收敛了笑容,认真想了想,摇摇头:“萧楚河?我看他没那个心思。他追求的是极致的武道,是无拘无束,是公平道理。那个位置……”她指了指皇宫方向,“对他来说,是枷锁。他性子太倔强,也太骄傲,虽然也聪明,也有城府,但恐怕受不了日复一日的案牍劳形和权衡妥协。我支持他,只是支持他做任何他想做的、觉得对的决定,无论那是什么。哪怕他就想当个逍遥王爷,或者像现在这样,做个‘游龙踏雪’的疯皇子,我也觉得挺好。”
屠二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倒是。六皇子殿下是龙凤之姿,天日之表,但那个位置……确实需要的是另一种人。你看七皇子殿下,”他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母族是影宗,国丈爷家的势力,虽然近年来低调,但底蕴深厚。七皇子本人也是聪慧异常,很会结交人心,在朝中关注他的人可不少。”
“萧羽?”玉璇微微蹙眉,“我与他不太熟。不过他的母妃,文君姐姐……我倒是常见。她是个很温柔的人,只是……”她想起易文君那总是带着轻愁的眉眼,叹了口气,“可惜了。”她没有多说,毕竟涉及皇家隐私和叶鼎之的旧事,不便与屠二爷深谈。
屠二爷识趣地没有追问,转而聊起了朝堂和经济:“说起来,最近户部又在审议新的商税细则,听说对咱们天启城各大铺面可能又有新说法。我们千金台树大招风,还好些,下头那些小铺子,怕是又要重新找依附,难熬啊。”
“哦?具体是哪方面的?”玉璇来了兴趣,她虽不直接参与家族事务,但对这些关乎民生经济的事情天然敏感。
“主要是厘清各级税卡,还有对特定商品的征税,比如从南诀来的香料、北蛮的皮子,据说都要加征。七皇子一派的几位官员对此很是积极,认为能充实国库。但琅琊王那边的人则认为此举会抑制商贸,苦了百姓。”屠二爷低声分析着,“这里头啊,未必没有试探的意思。陛下态度暧昧,琅琊王和陛下……唉,天家的事,咱们不好揣测,但风声总还是能听到一些的。”
玉璇默默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画着圈。天启城就像一盘巨大而复杂的棋,每个人都是棋子,也可能在不经意间成为棋手。
她不喜欢这种束缚,但身处其中,又不得不看清这些。
屠二爷看她沉思,忽然笑了笑,带开了略显沉重的话题:“说起来,县主您及笄礼的日子快到了吧?可有想好在哪里办?这可是大事儿。要不要考虑在我们千金台办?我保证给您办得风风光光,天下独一份!”
玉璇被他一打岔,从权谋思绪里回过神来,嫣然一笑:“才不要在你这赌坊办及笄礼呢!我爹爹怕是要把你这千金台给拆了。我呀,想去雪月城。姐姐在那儿,而且……”她眼中闪过俏皮的光,“我好像还欠着司空城主一份帮他算账的活儿呢,正好去还了。”
“雪月城好啊,自由,风景也好。”屠二爷表示赞同,随即眼神又飘忽了一下,带上了点怀念和怅然,“雪月城……唉,说起来,雪月城的三城主,那位枪仙司空长风先生,他的夫人,听说曾是名动天启的百花楼国手风秋雨姑娘,如今改名叫洛水清了是吧?弹得一手绝世好琴……当年,我也是她的忠实听客呢。”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许落寞,“可惜喽,如今也只能留在梦里想想咯。县主您认识她吧?”
“洛姐姐啊,自然认识。”玉璇笑道,“她的琴音能洗涤人心。屠二爷好眼光,不过这话可别让司空城主听见,他的枪可不认人。”她开了个玩笑,缓和了屠二爷的伤感。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天启城的趣闻轶事。玉璇状若无意地问:“所以,屠二爷,你昨天辛苦跟踪了半天,那位苏大家主,最后落脚在哪家客栈了呀?”
屠二爷一拍脑袋:“光顾着后怕和聊天了,忘了正事。朝来客栈,城东那家,离这儿三里地,清静,档次也够。他说他叫苏暮雨,应人之邀来天启城一观。县主,您说……他应的是谁之邀?这天启城,谁有这么大面子能请动‘执伞鬼’来观光?”
玉璇目光投向雅座窗外,看着天启城繁华的街景,眼神变得有些深邃,轻轻摇了摇头:“不知道。但这天启城,马上就要更热闹了。”
她心中默默记下了“朝来客栈”这个名字。那个如同春雨般温润又带着寒意的男子,就在这座城市的某一隅。
李玉璇身处其中,既是看客,也已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局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