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璇回到自己的房间,屋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灯。
她遣退了侍女,独自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姣好的面容,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一双眼睛在灯下显得格外清亮,仿佛蕴藏着星辰。
她缓缓褪去外衫,只着一身素白寝衣,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散下来。
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镜面,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回神。
她有时会漫无边际地想,上苍赐予女子一副好容貌,究竟是好是坏?若生于贫寒,这容貌或许会成为灾祸的根源,如同娇花暴露于风雨,徒惹觊觎。若生于富贵,似她这般,这容貌又仿佛成了某种标签或筹码,无形中限制着选择,让人更多地看到这皮相,而非皮相之下的灵魂与能力。
难道女子在这世道上,就真的难以挣脱某些既定的束缚吗?虽说北离民风相较于前朝已开放许多,女子亦可习文练武,抛头露面,但根深蒂固的东西,似乎总在暗处隐隐发挥着作用。她轻轻叹了口气,将这些纷乱的思绪挥散,起身洗漱后,便吹熄了灯烛,躺上了床榻。
许是日间经历了太多,身心俱疲,这一夜,她睡得格外沉,格外安详。
意识渐渐沉入一片朦胧温暖的光晕里……我好像又回到了那段身体羸弱,却简单纯粹的时光。空气中弥漫着洛阳城特有的、带着牡丹余韵和淡淡药草香的气息。
眼前是师父那间永远飘着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毒腥气的院子。师父毒医仙,其实是个面容清癯、头发花白的老头子,总板着一张脸,好像谁都欠他几百两银子。但我知道,他那严肃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再柔软不过的心。
每天清晨,我最期待也最恐惧的时刻,就是吃师父做的早饭。别的不说,师父的手艺是极好的,哪怕是最简单的清粥小菜,也能被他做出不一样的味道来。一碗熬得糯糯的米粥,一碟清脆的腌渍小菜,或者是一笼热气腾腾、皮薄馅大的灌汤包。那香气,能勾得人食指大动。
但我知道,这美味的饭食里,十有八九被师父下了毒。
有时候是入口微麻,片刻后舌根发苦;有时候是吃到一半,眼前开始出现重影;更有甚者,可能吃完最后一口,才觉得腹中如绞。
“今天的功课,就是解了你自个儿身上的毒。”师父总会在我动筷前,用他那没什么起伏的声调宣布,然后便自顾自地端起他的碗,吃得无比坦然,仿佛他碗里是玉液琼浆,我碗里是穿肠毒药。
然后,我就中毒了。
接下来的一整个下午,都是我独自与体内毒素抗争的时间。我会冲回自己的小药房,那里有师父准备的无数药材,也有我自己四处搜罗来的稀奇古怪的东西。
先是细细体会毒发的症状,判断毒性走向,是攻心,还是蚀骨,是麻痹经络,还是溃烂脏腑?然后便是疯狂地翻看医书毒经,回忆师父平日里的教导,在满屋子的瓶瓶罐罐里寻找可能的解药。
过程往往很狼狈,有时会吐得天昏地暗,有时会浑身发冷或发热,有时皮肤上会冒出诡异的红疹或青斑。但师父从不插手,他只会在傍晚时分,踱步到我的小药房外,隔着门问一句:“死不了吧?”
若我还能中气十足地回一句“死不了!”,或者虚弱地哼唧一声,他便转身离开,背影依旧挺拔。若我半晌没动静,他才会推门进来,递给我一颗真正的解药,然后冷哼一声:“看来今天的饭,还是太香了,让你忘了警惕。”
后来我才知道,他每次都在隔壁,时刻关注着我的情况,那看似冷漠的问话,是他确认我安危的方式。
师父偶尔心情好时,也会跟我讲他年轻时的故事。他说他当年也曾仗着一身毒术,游历江湖,意气风发,自诩“毒客”,所到之处,寻常江湖人避之唯恐不及。他下的毒,往往刁钻古怪,让人防不胜防,却又并非一味求死,总留有一线生机,仿佛一场恶作剧。
“那后来呢?”我一边揉着因为试药还有些发胀的太阳穴,一边好奇地问。
师父往他那杆老烟枪里塞着烟丝,眼神有些悠远:“后来啊……遇到了温家那个小子,温壶酒。”
他吐出一口烟圈,脸上并无挫败,反而带着几分棋逢对手的释然:“那小子,是个真正的天才。我用尽了浑身解数,下的毒连我自己都快想不出解法了,却被他一一化解。最后一场比试,在洞庭湖上,我输了,心服口服。”
他从不以此为耻,也从不因此贬低温家,反而时常感叹:“毒术也好,医术也罢,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固步自封,才是最大的愚蠢。”他也从不拿我们与温家比较,只说:“学好你们自己的,走你们自己的路。”
而在那些与毒物相伴的日子里,最温暖的色彩,来自于师兄秦路。
秦路师兄比我年长许多,那时已是个温润如玉的青年。他气质柔和,眉眼总是带着浅浅的笑意,仿佛春风拂过柳梢。他医术毒术俱佳,却从不恃才傲物,待人接物,总让人如沐春风。
但他也绝非圣母心肠。有一次,洛阳城有个地痞欺负卖菜的老农,师兄恰好路过,他并未动怒,只是上前淡淡地说了几句,随手拍了拍那地痞的肩膀。
第二天,那地痞就浑身长满了奇痒无比的红疙瘩,哭爹喊娘地跑来求医,师兄这才“勉为其难”地给了他解药,并让他加倍赔偿了老农。事后,师兄只是对我笑了笑,说:“师妹,对付恶人,有时讲道理不如让他切身感受一下‘不舒服’来得有效。”
我小时候,因为身体不好,又被师父“折磨”,难免有些小脾气。有时试毒失败,心情沮丧,会把自己关在房里生闷气;有时会因为一味药材找不到而急得掉眼泪;有时甚至会无理取闹,埋怨师父饭菜里的毒太难解。
每当这时,秦路师兄总会适时出现。他或许会端来一碗精心熬制的、绝对无毒的甜汤,放在我的窗台;或许会“恰好”找到我急需的那味药材,轻描淡写地说“在集市角落看到的”;或许会带我偷偷溜出院子,去洛阳最热闹的集市上逛一圈。
我记得洛阳的集市,总是熙熙攘攘,人流如织。叫卖声、吆喝声、孩童的嬉笑声不绝于耳。空气里混杂着各种味道:刚出炉的胡饼的焦香、糖画的甜腻、胭脂水粉的馥郁,还有来自西域的香料那神秘的气息。
秦淮河穿城而过,傍晚时分,华灯初上,河面上画舫凌波,丝竹管弦之声随风飘来,恍如仙境。师兄会给我买栩栩如生的面人,会带我去听街头艺人说书,会指着远处龙门石窟的轮廓,告诉我那些佛像背后的故事。
他知道我从小毒术天赋就比医术更强,却从不说什么“女子该多学医”之类的话,反而常常与我探讨一些刁钻的毒理,分享他试毒的心得。他就像一棵安静而可靠的大树,为我挡去了许多风雨,也包容了我所有的小性子。
那段时光,虽然身体承受着毒素的侵扰,精神却因为师父隐晦的关爱和师兄无微不至的照顾而充盈着。洛阳城的繁华与温情,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记忆里,成了内心深处最甜蜜柔软的角落。
玉璇缓缓睁开眼,窗外天光已大亮,柔和的光线透过窗棂洒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梦中洛阳的喧嚣与温暖似乎还在耳边萦绕,让她一时间有些恍惚,分不清今夕何夕。
她拥着被子坐起身,梦中师父严肃却关切的脸庞,师兄温柔的笑容,还有洛阳城街头那鲜活的人间烟火气,都让她的心底泛起一丝暖意,同时也有一丝淡淡的怅惘。那些无忧无虑,只需专注于解药方子的日子,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她起身梳洗,换好衣裳,刚推开房门,就见晴山步履匆匆地迎了上来,脸上带着一丝凝重。
“县主,您醒了。”晴山低声道,“昨夜……出事了。”
玉璇心头微微一紧,面上却不露声色:“何事?”
晴山快速回禀:“昨夜,苏暮雨公子去了教坊司,听那位晚儿姑娘的曲子。屠二爷也在场。但后来,突然出现了几个不明身份的人围杀他们。”
“哦?”玉璇挑眉,“可知是什么人?”
“奴婢离得远,看不真切,但那几人武功路数诡异,有人拿着判官笔,身上还穿着……像是庙宇里神鬼塑像穿的官服。用的武功,似乎叫做‘神仙笔’。”晴山努力回忆着。
“神仙笔?官服?”玉璇微微蹙眉,脑海中迅速搜索着相关信息。拿着判官笔,身着神鬼官服,武功名曰“神仙笔”……这听起来,莫非就是大家长曾经隐约提及过的,影宗麾下那神秘的“提魂殿”里的人?她心中疑窦丛生。
晴山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继续说道:“还有更奇怪的呢。后来,白鹤淮姑娘突然出现了!她好像是昨天晚上才赶到天启的,直接去了教坊司。一起出现的,还有苏昌河,以及之前在九霄城见过的慕青阳,另外还有一个穿着红衣、没见过面的女子。”
“他们似乎和那两个被称作‘天官’、‘地官’的人交了手。再后来……苏暮雨公子不知怎的,好像中影宗的‘醉梦蛊’,然后……就被影宗的人带走了。”
听到这里,玉璇原本微蹙的眉头反而舒展开来,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她思虑片刻,唇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带着点玩味的笑意。
苏昌河都来了……有他在场,苏暮雨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就被几个提魂殿的人制服,还中了蛊被带走?
这分明就是……将计就计,故意为之的一场戏。
看来,影宗这潭深水,他们是打算亲自去探一探了。
只是不知道,这出戏的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而白鹤淮的到来,又在这场戏里,扮演着怎样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