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桃林争执

春意渐浓，天启城外的桃林已是一片绯云蒸霞。风过处，花瓣簌簌而下，落在树下对坐的两人肩头、发梢。

李玉璇拈起石桌上的一片花瓣，在指尖捻了捻，终于忍不住，抬眼看向对面那个一身明蓝锦袍、正慢条斯理烹着茶的少年：“萧楚河，你把我约到这荒郊野岭，就是为了看你展示这手泡茶的耐心？我可跟你说，我本来是要带着白姑娘去挺多好玩儿的地方的。”

萧楚河提起小巧的紫砂壶，将沸水注入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几分过于清锐的眉眼。他抬眸，嘴角勾起一抹惯常的、带着点懒散又十足骄傲的笑意：“怎么，永宁县主日理万机，连赏片刻春色的闲暇都没有？这‘落霞桃林’的景致，可是天启一绝，若非知交，我还不轻易带来。”

“知交？”李玉璇学着他的语调，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不买账的调侃，“我可担不起六皇子殿下这般厚爱。只是觉得奇怪，你平日要么在演武场挥汗如雨，要么在书房钻研你的兵法韬略，何时竟有了这等附庸……嗯，陶冶情操的雅兴？”她及时把“附庸风雅”咽了回去，换了个稍显温和的词，但眼里的怀疑丝毫未减。

萧楚河将一盏澄澈碧绿的茶汤推到她面前，动作优雅，语气却依旧带着他特有的、不让人讨厌的张扬：“人总是会变的。何况，与玉璇你对坐品茗，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落，难道不是一桩乐事？”

李玉璇没去碰那杯茶，只是盯着他：“萧楚河，我们认识多久了？”

萧楚河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总归是有些年头了，自你初次入天启，在庆功宴上……”

“既然认识这么久，”李玉璇打断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清亮得像能照透人心，“那你觉得，我是那种有耐心陪你在这里，看着你明明心里装着事，却还要强作镇定、东拉西扯的人吗？”

萧楚河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垂下眼睫，看着自己盏中浮沉的茶叶，语气听不出波澜：“我能有什么事？不过是难得清闲……”

“从我们坐下到现在，一炷香的时间，”李玉璇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石桌，“你提了三次茶道源流，两次桃花品种典故，甚至还问了我对近来南诀使团献上的舞乐有何看法。萧楚河，这不像你。”她顿了顿，声音放缓，却更加笃定，“你是在拖住我。为什么？”

被如此直白地戳穿，萧楚河握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他抬眼，对上李玉璇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那里没有愤怒，只有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他深知她的聪慧，知道瞒不过，只是没想到她看得如此透彻，如此之快。

他轻轻吸了口气，放下茶盏，脸上那层刻意营造的闲适终于褪去，露出了底下真实的歉意和些许无奈：“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他承认了，“是王叔的意思。”

“琅琊王？”李玉璇眉尖蹙得更紧，“他让你拖住我？为什么？他去哪里了？要做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事？”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

萧楚河看着她瞬间紧绷的神色，心里叹了口气。他就知道，一旦涉及萧若风，她绝不会坐视不理。“王叔去了碉楼小筑。”他选择坦白一部分，“他让我确保你暂时不要靠近那里。他说……不会有事，让你放心。”

“碉楼小筑……”李玉璇低声重复了一遍，脑中瞬间闪过苏昌河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以及影宗乌鸦那阴冷的眼神。

一个模糊的猜测迅速成形——苏昌河提前动手了！或者，这根本就是他计划的一部分？利用影宗的威胁，制造混乱，达成他自己的目的？类似借力打力、浑水摸鱼的事情，那个人可不是第一次干了。

她“嚯”地站起身，桃花瓣从她衣裙上簌簌滑落：“他有事瞒着我！你也帮他瞒着我！”她有点委屈，但更多的是警惕。

萧楚河也立刻站了起来，拦住她面前：“玉璇！你冷静点！王叔既然说了不会有事，定然有他的安排。你现在去，不仅可能打乱他的部署，更可能让自己陷入危险！那里……或许并不太平。”他不能明说暗河可能卷入，只能含糊地提示危险。

“不太平？”李玉璇仰头看着比自己高上不少的少年，眼神锐利，“正是因为不太平，我才更要去！小师兄待我如何，你清楚！我岂能明知他可能涉险，却在这里安安稳稳地赏花品茶？”她的声音清越，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我知道你担心王叔！”萧楚河的语气也急切起来，他下意识地想抓住她的手腕，又在半途停住，只是用身体挡在她面前，“但正因为如此，你才更不能去！你若出事，王叔才会真正方寸大乱！我答应过他，要护你周全！”

“护我周全？”李玉璇看着他眼中毫不作伪的担忧，心头微软，但脚步并未后退，“萧楚河，我不是需要被护在羽翼下的雏鸟。我有能力自保，也有判断局势的脑子。你让我去，我或许能帮忙；你拦着我，若小师兄真有什么闪失，我一辈子都不会心安！”

两人站在纷落的桃花雨中，对峙着。一个担忧急切，一个坚决不退。

萧楚河看着她倔强的眼神，知道光靠阻拦是行不通了。他了解她，她看似灵动不拘，实则极有主见，且重情重义。他心思急转，试图寻找能说服她的方法，或者说，能再多拖延片刻的方法。

他放缓了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甚至是一点连他自己都未深思的酸意：“玉璇，你就……这么信不过王叔的安排？还是说，你更担心此刻可能在碉楼小筑的……其他人？”

李玉璇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潜台词，不由气结：“楚河，你胡说什么？这跟信不信任谁有什么关系？这是道理和责任！”

“好，不说这个。”萧楚河从善如流地转移话题，眼神却依旧紧紧锁着她，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那我们就讲讲道理。玉璇，你心思玲珑，应该能猜到，能让王叔如此郑重其事，甚至要我亲自来‘拖住’你的，绝不会是小事。其中的凶险，你难道没有丝毫顾忌？为了……某些人，值得吗？”他终究还是没忍住，将那点微妙的醋意渗了出来。他敬佩苏暮雨的为人，也知李玉璇与之交往坦荡，但一想到她可能因那人涉险，心里就堵得慌。

李玉璇听出了他话里的弦外之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她瞪着他：“萧楚河，你今天是铁了心要跟我绕弯子是不是？什么相干不相干？我李玉璇行事，只问该不该，值不值我自己说了算！况且，”她语气微顿，带着点赌气的意味，“我跟谁交往，担心谁的安危，好像也无需向六皇子殿下报备吧？”

这话带着刺，萧楚河被噎了一下，看着她因薄怒而泛红的脸颊，在桃花映衬下愈发显得鲜活明丽，心头那股无名火和担忧交织在一起，让他有些口不择言起来：“是！你永宁县主交游广阔，自然无需向我报备。我只是……只是不希望你被别人的表象所惑！暗河那种地方出来的人，心思深沉，手段难测，当然这难免太有偏见，可摆在我们面前的事实就是如此，连我师父都说……你……”

“萧楚河！”李玉璇真的有些恼了，“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我分得清楚！用不着你来提醒我他们是什么人。我交朋友，看的是本心，不是出身！”她顿了顿，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忽然变得平静却极具力量，“就像我与你相交，也从未因为你是皇子，或者你不是皇子而有任何不同。”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萧楚河的心湖，荡开层层涟漪。他所有准备好的说辞，所有的担忧和那点隐秘的醋意，在这一刻仿佛都失去了分量。

是啊，她一直都是这样。在他最耀眼时，她敢跟他斗嘴打趣；若他日他真的失势，他相信，她也依旧会是那个叫他“萧楚河”的李玉璇。

这种超越身份权势的纯粹认可与信任，对他而言，珍贵得无以复加。

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沙哑和妥协：“……我明白了。”他侧身，让开了道路，“你要去，可以。”

李玉璇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萧楚河抬眼望向碉楼小筑的方向，眼神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与锐利：“但我必须跟你一起去。不是我以皇子的身份命令你，而是作为……萧楚河，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涉险。”他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要么一起，要么谁也别去。你选。”

他看着她又想反驳的样子，抢先一步道：“别说什么连累我。玉璇，你若出事，我同样一辈子不会心安。”

桃花依旧静静飘落，两人之间的气氛却悄然发生了变化。从之前的对峙拉扯，变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与共同的决定。

李玉璇看着少年眼中那不容置喙的关切和决心，知道这已是他最大的让步，也是他表达在乎的、有些笨拙的方式。

她心里那点气恼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暖意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她最终轻轻“哼”了一声，算是默认，转身便朝着桃林外走去，步伐又快又急。

萧楚河立刻跟上，与她并肩而行。他知道，这番拉扯他终究是“输”了，不仅没拖住她，还得陪着她一起去闯那未知的局。

但奇怪的是，看着她走在前面的身影，他心中反而安定了几分。

至少，他在她身边。

“喂，萧楚河，”走在前面的李玉璇忽然头也不回地开口，声音混在风中，有些模糊，“下次再想骗我，记得装得像一点。”

萧楚河闻言，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扬起一个弧度，那是在她面前才会有的、带着点无奈又真实的笑容。

“好。”他应道。

两人不再多言，身影迅速消失在绯色的桃林深处，朝着碉楼小筑的方向疾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