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诡谲

萧楚河看到李玉璇从朝来客栈出来，神色如常地走向茶摊，心下稍安。他早已为她斟好了一杯温热的清茶，推到她面前。

李玉璇在他对面坐下，很自然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温热微涩的茶汤滑入喉间，驱散了些许春夜的凉意。“说好了？”萧楚河问道，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玉璇点了点头，放下茶杯：“算是吧。”她无意详述与苏昌河等人的对话，萧楚河也默契地不再多问。两人之间这种无需言明的信任，让方才因暗河与影宗之事带来的紧绷感稍稍缓解。

他们静静坐了一会儿，看着街上逐渐稀疏的行人和亮起的零星灯火。没喝几口茶，李玉璇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街角，忽然定住了。只见一个身着暗红色劲装、腰间挂着一柄造型奇特长刀（陌刀）的男子，正低着头，步履沉稳地朝着朝来客栈的方向走去。那身影，那隐约透出的、仿佛带着血腥气的孤绝感，让玉璇心头一跳。

萧楚河察觉到她瞬间的僵硬，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注意到了那个红衣刀客。“你认识他？”萧楚河有些好奇，那人的气场非同一般，绝非寻常江湖客。

李玉璇收回目光，苦笑了一下，低声道：“慕词陵。暗河慕家的人……一个练功练得走火入魔的奇才，或者说，怪物。”她想起在九霄城短暂的交手，那吸人内力的诡异掌法，以及那双毫无感情、仿佛只剩杀戮本能的眼眸，心有余悸，“他也算是暗河的人吗？这分明是真的阎王爷吧。”她的评价带着一丝无奈和忌惮。

萧楚河饶有兴致地摩挲着下巴，看着慕词陵的身影消失在朝来客栈门口，忽然问道：“你觉得，他的刀法，和敖玉比，如何？”他记得敖玉的刀法霸道刚猛，是战场上一往无前的路数。

李玉璇闻言，有些怅然地摇了摇头：“我都多久没见过敖玉了……南诀一别，再无音讯。他们的刀，路数不同，敖玉的刀是‘霸刀’，光明正大，以势压人；而慕词陵……”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他的刀，我只感觉是‘死刀’，只为杀戮而生，毫无道理可言。不好比，也不必比。”

萧楚河点了点头，他明白玉璇的意思。敖玉是敌国太子，更是曾把酒言欢的朋友，而慕词陵，则是纯粹的、不可理喻的危险。

他看着玉璇提到敖玉时那一闪而过的怅惘，心中莫名地有点不是滋味，但很快便将这情绪压下，转而道：“暗河这次，看来是真要把家底都搬来天启了。连这种……‘阎王爷’都出动了。”他语气带着几分嘲讽，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他向往江湖的快意恩仇，但自幼在宫廷权谋中耳濡目染，让他比玉璇更深刻地意识到，如此多的暗河精锐潜入天启，绝不仅仅是为了一个“刺杀琅琊王”的幌子，背后必然牵扯着更深的朝堂博弈和势力洗牌。在权谋洞察方面，玉璇虽聪慧，却不如他这般敏锐和习惯性地深挖。

“是啊，”玉璇轻叹一声，“天启这潭水，是越来越浑了。只希望……”她话未说完，目光便被不远处缓缓驶来的一辆精致马车吸引。马车在茶摊附近停下，丫鬟率先下车，随后小心翼翼地搀扶下一位衣着华贵、仪态端庄的年轻女子。

正是已贵为大皇子妃的典烬薇。

萧楚河和李玉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些许意外，但很快便起身。无论如何，典烬薇如今是皇妃，礼数不可废。

“见过皇嫂。”萧楚河拱手行礼，语气平和。

“见过大皇子妃。”李玉璇也微微屈膝。

典烬薇脸上挂着得体而温婉的笑容，目光在萧楚河和李玉璇身上流转一圈，柔声道：“六弟，永宁妹妹，不必多礼。真是巧了，远远瞧着像是你们，便过来打个招呼。”她语气亲切，仿佛与玉璇之前的那些过节从未存在过。

“皇嫂这是要回府？”萧楚河随口寒暄。

“是啊，刚从宫里给母妃请安回来。”典烬薇笑着应答，她的目光落在李玉璇身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永宁妹妹脸色似乎有些疲惫，可是近来没有休息好？虽说年轻，也要仔细身子。”

李玉璇心中微凛，她面上不动声色，礼貌回应：“多谢娘娘关心，只是春日困乏，并无大碍。”

“那就好。”典烬薇笑容依旧，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萧楚河，话锋轻轻一转，“说起来，六弟如今也到了该开府建衙、考虑终身大事的年纪了。父皇前几日还与大殿下提起，说是要为你好好物色一位贤良淑德的王妃呢。” 她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萧楚河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语气平淡无波：“劳大哥和皇嫂费心，此事不急。”他回答得干脆，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疏离。

李玉璇看着典烬薇，心中不免有些感慨。她因易文君的遭遇，潜意识里总觉得皇家无情，利益高于一切。但观察大皇子萧燮与典烬薇的相处，那份情意似乎并非全然作假。抛开立场与典烬薇的心机不谈，单看表象，郎才女貌，恩爱和睦，倒也算得上是一对璧人，只是不知这份美好，能在这诡谲的天启城中维持多久。

典烬薇将两人这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唇角笑意更深，却不再继续这个敏感的话题，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她又与两人寒暄了几句家常，问及李玉璇在天启的生活，语气温和，滴水不漏。片刻后，她便以不打扰他们雅兴为由，带着丫鬟翩然离去，登上了马车。

看着典烬薇的马车辘辘远去，茶摊前的气氛有片刻的凝滞。晚风吹过，带着桃花将谢的微醺气息。

萧楚河重新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陶土杯沿，目光望着街上零星的光点，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她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李玉璇抬眼看他，见他侧脸线条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冷硬，神色如常，只是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背脊似乎比刚才更僵硬了些，耳根处也似乎有些不易察觉的微红。她看着他这副明明在意却偏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她故意歪了歪头，唇角勾起一抹略带戏谑的弧度，问道：“什么话？大皇子妃关心你的婚事，我为何要放在心上？”她语气轻松，仿佛真的浑不在意。

萧楚河被她这话一噎，转过头来瞪着她，对上她那双在夜色初临中显得格外清亮的眸子，里面带着清晰的笑意和调侃。

他一时语塞，耳根那点红晕似乎有蔓延的趋势，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端起自己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动作带着点赌气似的豪迈，却更显少年心性。

“懒得跟你说。”他放下茶杯，站起身，“天色不早，该回去了。我过几日便要入军塾了，你自己……”他顿了顿，本想叮嘱她小心，注意安全，别掺和暗河那些烂事，但话到嘴边，又觉得啰嗦，最终只化作一句，“自己找点有趣的事做，别闷着。”

李玉璇也站起身，理了理衣裙，闻言笑了笑，眼底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萧楚河去军塾，是必经之路，也是他展翅高飞的开始。她点点头：“知道了。你……在军塾也一切小心。”

两人在茶摊前分别，一个朝着皇宫方向，一个走向将军府。萧楚河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到那道纤细的身影在渐浓的夜色中独自前行，步伐依旧平稳，却莫名让人觉得有些孤单。他握了握拳，终是没有再喊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