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二十七年·腊月廿八
长安,亥末子初。
雪片大如鹅掌,被北风卷着,在皇城琉璃瓦上撞出细碎的声响。自午后落雪,至夜未停,宫墙内外皆覆白,像给整座帝京套了一具冰棺。
我跪在冷宫第三重院子的青石阶上,双膝已无知觉。
风挟雪扑面而来,刮得面皮生疼,我却不敢抬手去拂——太后身边的罗嬷嬷正倚在廊下,半张脸笼在狐裘里,手里掐着一炷计时香。香一寸寸短,我便一寸寸往鬼门关里挪。
今日是我替皇后跪的第一百二十一日。
也是皇帝赐我鸩酒的第七日。
七日之前,我还是椒房殿里“沈皇后”的影子。
七日之后,我成了冷宫里“阿苦”,一个连姓名都不配的废人。
香终于燃尽。罗嬷嬷踩着积雪咯吱咯吱过来,靴底碾碎冰碴,像碾碎人的骨头。
“时辰到了。”她声音尖细,混在风雪里,像钝刀割肉,“娘娘念着旧情,赏你一碗姜汤,暖暖身子。”
身后的小宫婢捧出乌木托盘,上头一盏鎏金小盏,盏身纹着双凤衔珠——是皇后旧物。我识得,盏底淬了“钩吻”。
鸩毒。
我仰头,看见檐角悬着一排冰凌,尖锐如匕。
我想,若此刻一头撞上去,会不会比毒酒痛快?
可我不能死——兄长的人头还挂在朱雀门上,风干了七日,我要收尸。
于是我双手捧盏,指尖稳得出奇。
罗嬷嬷盯着我,眼底有猫戏鼠的兴味。
我垂眸,轻轻吹散热气,雪落在盏沿,顷刻化开,像泪。
“谢娘娘恩典。”
我饮尽,一滴不剩。
毒发比我想象中慢。先是胃里烧起一簇火,继而火舌窜向四肢百骸,血液似沸。我伏在雪里,听见自己牙关打颤,却死死攥住袖口——那里缝着兄长留给我的最后一枚铜钱。
意识将散未散之际,有人俯身抱起我。
狐裘拂面,一股沉水香钻入鼻腔,冷冽得像刀。
我努力睁眼,只看见半截苍白下颌,薄唇抿成一线。
是谁?
……
再醒来,已在一间幽暗斗室。壁间一盏青釉油灯,灯芯短促,照出斑驳墙皮。
我躺在稻草上,身上盖着粗布棉被,喉咙刀割般疼,却分明还活着。
“醒了?”
声音从暗处来,低而清,像雪压断枯枝。
我转头,看见一张苍白面孔——少年宦官,约莫十七八,眉目清秀得近乎冷,眼尾却有一点朱砂小痣,像雪里溅血。
他递来一只粗瓷碗,碗里漆黑药汁,气味腥苦。
“喝。”
我不动,只盯着他。
他似笑非笑:“想死容易,想活才难。沈姑娘,你选哪个?”
沈姑娘。
三个字,如平地惊雷。
我身份败露了。
我嘶哑开口:“你是谁?”
他指尖蘸了碗中药,在案几上写一字——
“阙”。
我的名字,沈阙。
七日前,这名字随皇后一起“暴毙”,葬入皇陵。如今却被一个陌生宦官写在尘灰上。
我猛地坐起,牵动胃里余痛,冷汗淋漓。
“别慌。”他收回指,声音轻得像雪落,“想救你的人,不止我。”
他顿了顿,又道,“你兄长临刑前,托我带一句话——”
我瞳孔骤缩。
“铜钱反面,有地图。”
铜钱。
我颤抖着摸向袖口,那枚被体温焐得温热的铜钱还在。翻过来,果见背面錾刻细线,蜿蜒如河流——是长安地下水道的走向。
“三日后子时,掖庭西北角井口,有人接应。”少年宦官站起身,灯影将他的轮廓拉得细长,“活下去,才能报仇。”
他转身欲走,我一把拽住他袍角:“你到底是谁?”
他低头,眼尾朱砂痣在灯火里像一滴凝固的血。
“我?”他轻笑,“我是这宫里,第二个该死却没死的人。”
门吱呀一声合上,风雪灌进来,吹灭油灯。
黑暗里,我攥紧铜钱,听见自己心跳如擂。
——朱雀门上,兄长头颅高悬;冷宫雪夜,我饮鸩未亡。
原来死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