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次日寅时,冷宫晨鼓未响,雪霁天青。
我抱着柴筐,低头穿过回廊,迎面撞见罗嬷嬷。
她手里提着一盏鎏金小灯,灯罩上凝着冰凌,像无数细小的獠牙。
“阿苦?”她眯起眼,声音掺了蜜似的柔,“昨夜睡得可好?”
我垂眸,指尖在筐沿上收紧,指节泛白。
“托嬷嬷的福,一夜无梦。”
她笑了笑,抬手替我拂去鬓边雪粒,指甲却有意无意划过耳后——那是昨夜少年留下指痕的地方。
“无梦最好。”她轻声道,“今日太后娘娘要见你,可别迟了。”
我心口猛地一沉。
太后要见我?
昨夜才焚了赐死密旨,今日便召见——是试探,还是收网?
罗嬷嬷却已转身,灯笼晕黄的光在雪地上拖出一道细长影子,像蛇。
二
巳正,慈宁宫暖阁。
鎏金狻猊炉里龙涎香馥郁,却掩不住血腥气。
太后着素色禅衣,腕悬念珠,背对我立在佛龛前。
佛龛供的并非观音,而是一柄出鞘短剑,剑身铭“诛佞”二字,血槽暗沉。
我跪下行礼,额头触地,嗅到金砖缝隙里残存的松脂味。
“抬起头来。”
声音温和,像寻常慈母。
我抬眼,正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太后生得并不艳,眉尾一粒朱砂痣,却平添三分戾气。
她端详我良久,忽而一笑:“像,真像。”
我知道她说我像谁——已故的沈皇后,我的“正主”。
她抬手,指尖掠过我的眉眼,冰凉如蛇信。
“昨夜有人擅闯冷宫,丢了盏鸩酒。”她语气轻飘,“你可见过?”
我伏地,声音平稳:“奴婢贱命,不值一盏酒。”
太后笑了,回身取过一只锦盒,打开——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一排金叶,每片薄如蝉翼,上刻“沈”字。
“哀家记得,你姓沈?”
我指尖微颤,仍答:“奴婢姓阿,名苦。”
太后“哦”了声,拈起一片金叶,轻轻一弹,金叶铮然作响。
“那便怪了。昨夜影监在冷宫外,拾到一枚铜钱。”
她将铜钱置于掌心,正是兄长留我那枚。
“铜钱反面,刻着水道图。”
她俯身,声音贴耳,“你说,一个刷恭桶的小宫女,要水道图做什么?”
冷汗顺着脊背滑下,我咬紧牙关。
太后却直起身,语气一转,温和得近乎体贴:“哀家乏了。罗嬷嬷,送她回去。”
我叩首退至门槛,太后忽又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
“明日辰时,凤仪亭赏雪。阿苦,你也来。”
我脚下一顿,应:“是。”
三
回冷宫路上,雪又开始落。
罗嬷嬷一路无言,至转角处,忽塞给我一只小纸包。
“太后赏的,润喉。”
我展开,里头是几块乌梅糖,糖纸却透出淡淡药味。
——是哑药。
我抬眼,罗嬷嬷笑得慈祥:“明日赏雪,可别乱说话。”
我攥紧糖,指尖冻得青白。
转角处,一抹青影一闪而逝。
谢无咎。
四
夜里,值房。
老嬷蜷在角落打盹,鼾声如破风箱。
我撬开地砖,取出羊皮图与软剑,就着月光比对。
图上,凤仪亭下有一条废弃暗渠,通向外皇城。
少年无声翻窗而入,带一身寒气。
“明日辰时,太后要在亭里杀人。”他开门见山,“杀你。”
我抬眼:“那我该如何?”
“将计就计。”
他递来一只小小铜匦,巴掌大,雕凤衔珠。
“把你想说的话,写进去。明日亭中,自会有人取。”
我打开匦盖,里头空无一物,底部却刻着一行小字:
“民为贵,社稷次之。”
我指尖一颤——这是兄长常说的话。
少年凝视我,声音低而冷:“沈阙,你只有一次机会。”
我提笔,在薄如蝉翼的纸上写下八字:
“太后欲鸩,沈阙未死。”
折好,放入铜匦。
少年收匦入袖,转身欲走,忽又回头,从怀里摸出一物抛给我。
——是那只鎏金鸩盏,盏底残酒已凝成冰。
“留着。”他轻声道,“总有还她的时候。”
五
次日辰时,凤仪亭。
雪霁初晴,琉璃瓦上金光万点。
太后倚栏赏雪,身后随侍只三人:罗嬷嬷、我与谢无咎。
石桌上摆着一只青瓷酒壶,壶嘴腾起热气,酒香甘冽。
太后招手:“阿苦,过来。”
我膝行上前,她亲自斟酒一杯,递到我唇边。
“天寒,暖暖身子。”
酒色澄碧,映出我惨白面容。
我双手接过,指尖微颤。
就在此时,亭外忽传急促脚步——
内侍高喊:“启禀太后!铜匦台急奏!”
太后皱眉,接过密函,展开——
纸上八字,墨迹未干。
“太后欲鸩,沈阙未死。”
她脸色骤变,霍然回首,目光如刀直刺我。
我却已举杯,仰头饮尽。
下一瞬,我扣住她手腕,将空杯狠狠掼碎于地——
碎瓷迸溅,酒液渗入雪中,竟泛出淡紫泡沫。
亭外侍卫蜂拥而入,雪光映刀,杀气如霜。
我退后一步,自袖中亮出软剑,剑尖直指太后喉间。
“娘娘。”我轻声道,“酒冷了,我给您换一杯。”
雪落无声,剑光如电。
这一局,终是我先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