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瓦片碎裂声引走了大半侍卫,剩下的两个内侍仍提着灯笼在冷宫外苑巡逡。
我蜷在柴堆里,心跳声大得仿佛能震落檐冰。雪片从领口滑进去,化成一条冰冷的蛇,贴着脊背往下钻。
就在此刻,一只手无声探来,捂住我的嘴。
“别动。”
气息拂耳,带着沉水香与血腥气——是那少年宦官。
他另一只手扣住我的腕子,指尖冰凉,却稳得像铁。
“跟我走。”
他拉着我,借着柴房阴影,一路贴墙潜行。冷宫西墙根有一处废弃的狗洞,被枯草半掩。他先钻出去,回身伸臂,我把羊皮图与软剑塞进怀里,伏地匍匐。刚探出半个身子,忽听身后脚步急回——
“那边!柴房后有人!”
火把的光在雪地里一跳一跳,像索命磷火。少年猛地将我一扯,我跌出墙外,额头撞在冰碴上,眼前金星乱迸。他却已回身,袖中寒光一闪,“嗤”的一声轻响,追在最前的侍卫灯笼应声而灭。黑暗里有人闷哼,血腥味霎时弥散。
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出声。少年拽着我,踩着没膝积雪,一路往东。沿途宫墙的影子像巨兽,一口口把我们吞进去又吐出来。我听见自己心跳与脚下碎冰声混在一处,竟分不清谁更急促。
二
我们停在一处偏僻值房门口。门上铁锁被撬开,半挂半坠。少年推我进去,反手阖门,黑暗中只余彼此呼吸。
“他们认得你?”我低声问。
“认得。”少年语气淡淡,“太后身边当差的,谁能不认得影监丞?”
影监丞——我心底一凛。内侍省有十二监,影监专司暗查、缉捕、行刑,直属太后。他竟是太后的人?
仿佛看透我疑惧,少年嗤笑:“我若真想害你,昨夜便不会给你解药。”
他擦火石,点亮半截蜡烛,火光一跳,照出他右肩一道新伤,血透青衫。
我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攥着方才那只鎏金鸩盏——盏底残酒犹在。
“罗嬷嬷的?”
“嗯。”他指腹掠过盏沿,放到鼻下轻嗅,讥诮地弯唇,“钩吻掺了‘落雁沙’,发作更快。太后等不及了。”
我心底发寒。
少年抬眼,第一次正面对我。烛影摇红,他眼尾那点朱砂像一粒凝固的血泪。
“沈姑娘,”他声音极轻,却字字敲在耳膜,“你可知太后为何要杀你第二次?”
我握紧袖中铜钱,没应声。
“因为——”他忽而倾身,贴耳低语,“她发现你并非替身,而是正主。”
三
短短一句,如冰锥坠心。
我耳畔嗡鸣,指尖无意识掐进掌心。
少年却似无事人般直起身,从怀里摸出一卷小小密旨,摊在烛下。
明黄绢布,太后凤玺朱印赫然在目:
“椒房余孽沈氏,诈死潜居,蛊惑君心。即日赐鸩,毋使遗患。钦此。”
落款处,还加盖了内侍省影监副印——正是少年腰间那块“影”字腰牌。
我心口骤冷:“你带这个给我看,是想邀功?”
少年闻言,竟低低笑出声,似雪里碎玉。
“邀功?”他抬手,把密旨凑到烛焰上。火舌舔上绢布,朱印化成一滴红泪。
“我若邀功,此刻你便是一具尸。”
灰烬落在案上,他抬指碾成粉尘,一字一句:
“沈阙,我要与你做一桩交易。”
我盯着他,没说话。
他伸三根手指:
“三月之内,我保你不死。三月之后,你替我杀一个人。”
“谁?”
“太后。”
我瞳孔骤缩。
少年却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在说今夜要剪一枝梅。
“为何?”
“私仇。”他垂眸,指尖轻抚右肩伤处,声音低不可闻,“她欠我一条命。”
我沉默片刻,问:“为何选我?”
少年抬眼,眸中映着烛火,像两簇幽暗的鬼焰。
“因为只有你,能从冷宫走到她近前而不被怀疑。”
“我凭什么信你?”
他忽而伸手,探向我颈侧。我下意识要躲,却被他按住。
冰凉指腹掠过皮肤,轻轻一勾——我藏在里衣的铜钱竟被他无声摘下。
他把铜钱举到烛下,指腹摩挲反面刻纹。
“谢氏旧部三百七十四人,再加影监暗线二十七人,够么?”
我心头巨浪翻涌。
少年将铜钱重新系回我颈间,指尖有意无意掠过肌肤,声音低哑:
“沈阙,你早就没有退路了。”
四
外头忽传更鼓三通,子时正。
少年吹灭蜡烛,黑暗里只剩雪光透窗。
“明夜此时,我来接你。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
“能让你活着见到太后的人。”
他转身欲走,我抓住他袖角:“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顿了顿,背对我,声音散在雪风里:
“我姓谢,名无咎。”
我指尖一僵。
谢无咎——与我兄长同名。
雪夜里,少年推门而去,背影瘦削,像一柄未出鞘的剑。
我攥紧胸前铜钱,指骨泛白。
原来,这局棋,早在我饮下鸩酒之前,就已布好。
而我,不过是刚刚看见棋盘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