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身世自悠悠

徙苇的心猛地一揪，几乎要停止跳动。她下意识地缩紧身体，将自己更深地埋进阴影里。

他的目光并没有焦点，只是茫然地掠过这片漆黑废墟，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板。

烂尾楼，它矗立在那里，并非为了怀旧，而是作为一种警醒：文明与荒芜之间，或许只隔着一纸批文、一笔资金、或者一次决策的转向。在这巨大的、沉默的“未完成”面前，个人的那点得失与怅惘，忽然显得既渺小，又深刻地共鸣着——原来你我的人生，也未必都能如期封顶竣工，或多或少，都藏着这样一片无人问津的、烂尾的风景。

几秒后，他转过头，再一次毫无留恋地走进了楼道口，消失不见。

他什么都没看见。

他永远看不见。

冰冷的现实感迅速取代了刚才因回忆而泛起的暖流。那几句诗再次浮现，却有了残酷的注脚。

烟火是残的，热烈过后只剩冰冷的尘埃。楼是废的，承载不了任何温暖的幻想。而她的“身世”，她那份悠悠荡荡、无处安放的心事，自始至终，都只是她一个人的事。

他曾习惯性地为她接水，却接不住她此刻的惶惑；他曾用铅笔为她圈出错误，却圈不出他们之间正确的路径。那些同桌岁月里无声的温柔，像这烟花一样，曾经真实地照亮过她的天空，可光芒散尽后，留下的只有更深的寒和更黑的夜。

风更紧了，她一个人坐在废墟之上，与记忆中那个温柔的幻影，共叹了这一场，盛大却从未真正同步的繁华。

徙苇看着他回头，又看着他茫然地转回去，心里那点微弱的希望像被风吹灭的烛火。她正准备把脸重新埋进膝盖，独自消化这份孤独——

却看见，楼下那个本应走进楼道的身影，停住了。

肘子并没有离开。

徙苇心跳漏了一个节拍。

他只是在楼道口的阴影里站了一会儿，然后，出乎徙苇意料地，他转过身，沿着楼侧那条狭窄、废弃的铁制消防楼梯，一步一步，慢慢地爬了上来。

徙苇的心跳骤然加速，似乎是为了补上刚刚漏掉一个节拍，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仿佛这样就能彻底融入黑暗，不被他发现。

但是她也希望自己被他发现。

脚步声在空旷的夜里格外清晰，咚，咚，咚，敲在她的心跳节拍上。

他终于走上了楼顶平台，微微喘着气，口鼻间呼出大团的白雾。

肘子的眼镜也被水雾模糊，只能拿下来用袖子擦一擦。

徙苇又想起来那为了给她接水而沾湿的袖子。

他似乎一眼就看到了蜷缩在角落里的她，脚步顿了一下，然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慢慢走过来，在她身边——隔着一臂多远的地方——默默地坐了下来。

没有问候，没有“你怎么在这里”，甚至没有隔着满是水雾的眼镜的对视。

两人就这样并排坐着，望着城市远方那片尚未完全沉寂的天空，偶尔还有一两颗不甘寂寞的烟花挣扎着升起，炸开，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