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更漏声,沉钝如垂死者的叹息,艰难地碾过京城的脊梁,终于消散在浓稠如墨的夜气里。白日里喧嚣的市井、煊赫的朱门,此刻俱被这深不见底的黑暗囫囵吞下,只余下无边死寂。唯有天幕上那几颗孤星,吝啬地投下微光,勉强勾勒出飞檐斗拱狰狞的轮廓,如同蛰伏巨兽嶙峋的骨。
风,不知何时悄然凝滞。空气沉甸甸地淤积着,饱吸了白日未散的暑热与某种难以言喻的、铁锈般的湿腻,沉沉压在人的口鼻与心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窒闷的滞涩。一丝不祥的阴冷,悄然顺着脊骨向上攀爬。
骤雨,终于挣脱了束缚。
初始只是零星的、试探的雨点,砸在青石板路和层层叠叠的黛瓦上,发出细碎而空旷的“嗒嗒”声,如同幽魂踟蹰的足音。转瞬间,那声响便连成了铺天盖地的轰鸣!天河决了口子,粗豪的雨鞭挟着万钧之力,狂暴地抽打着沉睡的京城。瓦垄间瞬间淌下浑浊的水瀑,檐角悬着的褪色灯笼在狂风中剧烈摇摆,昏黄的光晕被撕扯得支离破碎,在湿滑的地面投下扭曲、癫狂的舞影,旋即又被更汹涌的雨水无情浇灭。整座城池,彻底沦陷于一片混沌的、咆哮的雨幕之中。
城西,废园深处。昔日精心雕琢的亭台楼阁早已倾颓,只余下断壁残垣在暴雨中静默,如同巨兽腐朽的骸骨。园中一片野生的竹林,却在荒芜中显出惊人的生命力。千竿翠竹在狂风骤雨中猛烈地摇曳、碰撞,发出金铁交击般的铮鸣。竹叶翻飞如乱刃,碧色的波涛在黑暗中汹涌起伏,气势磅礴,竟隐隐透出“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般的峥嵘气象。雨雾弥漫蒸腾,被破碎的微光一映,恍惚间竟似有流云霞霭在林间奔涌生灭。
就在这“云兴霞蔚”的狂暴背景之下,一道身影比最迅疾的雨线更快!
是林云蔚。
他自一丛最为茂密的修竹之巅无声滑落,玄色的夜行衣紧贴着精悍的身躯,在泼天雨幕中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余下衣袂破开雨帘时带起的、微不可察的锐响。他落地轻盈如飘羽,脚下泥泞飞溅的刹那,人已如一道贴着地面疾射的冷电,直扑竹林深处那座半塌的凉亭。
亭中,一点昏黄灯火在风雨中飘摇不定,映出几张紧张扭曲的脸孔。居中一人,体态臃肿,锦袍玉带,正是今夜的目标——贪墨漕银、血债累累的盐运司副使,赵秉德。他身边围着三名护卫,俱是神情紧绷,手按刀柄,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亭外狂暴的雨帘竹林,显然已知大祸临头。
林云蔚的突袭,快得超出了人眼捕捉的极限。当那三名护卫惊觉一道比夜色更浓的阴影撞破雨幕、挟着刺骨寒意扑入亭中时,一切都晚了。
刀光乍起!
没有雷霆万钧的声势,只有一线凝练到极致的冷芒,如同九幽之下最纯粹的寒冰被骤然抽离,在昏暗的灯火下无声地一旋。那光芒极薄、极利,带着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纯粹杀意。它掠过一名护卫尚未来得及拔出的刀柄,掠过另一名护卫惊骇欲绝、刚刚张开呼喊的咽喉,最后精准无比地抹过第三名护卫因恐惧而剧烈跳动的颈侧动脉。
“噗——”
轻微的、如同熟透果实坠地的闷响,在震耳雨声中几不可闻。三道血泉几乎是同时喷薄而出,滚烫的液体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蒸腾起腥甜的白雾,浓烈的铁锈味猛地炸开,混合着雨水的湿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粘腻气息。三具躯体连惨叫都未能发出,便如朽木般颓然栽倒,沉重的撞击声被亭外喧嚣的雨声轻易吞噬。
赵秉德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如纸,嘴唇剧烈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庞大的身躯因极致的恐惧而筛糠般抖个不停。他瘫在冰冷的石凳上,眼睁睁看着那索命的玄衣身影如鬼魅般欺近。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像两口结了冰的深潭,倒映着他绝望扭曲的面孔,却没有一丝波澜,平静得令人骨髓发寒。
林云蔚的刀尖,无声地抬起,稳稳指向赵秉德因剧烈喘息而不断起伏的心口。那一点寒芒,便是地狱的门扉。
就在赵秉德瞳孔因绝望而彻底涣散的刹那,异变陡生!
一道身影,毫无征兆地从凉亭腐朽的顶棚破洞处倒悬而下!
是黎攸宁!
他如同狸猫般灵巧,又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精准。下坠的势头被他腰肢一扭,轻巧地化解,整个人倒挂在梁上,手中却非刀非剑,赫然是一串红艳艳、裹着晶莹糖衣的山楂糖葫芦!他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顽童恶作剧得逞般的笑意,眉眼弯弯,在昏黄摇曳的灯火下显得格外生动跳脱,与这血腥杀戮的场面格格不入。
“赵大人,”黎攸宁的声音清亮,带着一丝戏谑的甜意,穿透雨幕和血腥,“黄泉路远,饿着肚子可不好走。”他手腕极其随意地一抖,那串糖葫芦竟如离弦劲矢,尖锐的竹签精准无比地朝着赵秉德因惊骇而大张的嘴巴激射而去!
赵秉德只觉眼前红光一闪,一股甜腻的、冰冷的硬物便已狠狠贯入口腔深处!巨大的冲力带着他肥胖的身躯猛地向后一仰,“咚”的一声闷响,后脑重重撞在冰冷的石柱上。糖葫芦的竹签深深没入喉管,破碎的山楂果肉混合着甜腻的糖渣和瞬间涌出的浓稠鲜血,堵塞了他所有的哀嚎与气息。他凸出的眼球死死瞪着倒悬的黎攸宁,那眼神凝固在极致的恐惧与难以置信之中,肥胖的身躯剧烈地抽搐了几下,最终彻底瘫软不动。
黎攸宁腰身再一发力,人已如一片羽毛般轻盈地翻落在地,正好站在林云蔚身侧半步之处。他拍了拍手,仿佛掸去一点微不足道的灰尘,脸上笑意不减,目光扫过亭中四具尚带余温的尸体,最后落在林云蔚身上,带着邀功般的得意。
“搞定!”他语调轻快。
林云蔚并未看他。他的目光如同冰锥,冷冷地钉在赵秉德那张被糖葫芦撑得变形、又被鲜血浸染得狰狞可怖的脸上。确认目标生机断绝,他手腕一振,那柄薄如蝉翼的狭刀发出一声细微的清吟,刃上沾染的血珠被雨水冲刷着,化作数道蜿蜒的红线,无声滴落在湿冷的石板上,迅速晕开、变淡。他反手还刀入鞘,动作流畅而冷漠,仿佛刚才收割的不是四条人命,只是拂去了几粒尘埃。
“走?”黎攸宁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越,打破了死寂。
林云蔚无言颔首,归剑入鞘,动作流畅沉稳,一丝多余的气息也无。他率先转身,玄色的身影如一道沉默的墨线,悄无声息地滑入荒园更深的阴影里。黎攸宁紧随其后,步伐轻捷,像只灵巧的猫儿,踏过血污和残骸,只留下身后一地狼藉的尸骸与愈发浓重的暮色。
沉重的血腥气被远远抛在身后,转过几道幽深曲折的陋巷,眼前骤然炸开一片喧嚣的光海。东市,京城的脉搏在此刻跳得最为有力。华灯初上,千万盏琉璃、素纱、明角制成的灯笼次第燃起,将长街映照得亮如白昼,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空气里弥漫着刚出炉的胡麻饼的焦香、椒盐炙肉的烟火气、蜜饯果子甜腻的芬芳,还有脂粉、汗水和尘土混合的、独属于市井的鲜活气息。鼎沸的人声扑面而来,小贩扯着喉咙的吆喝、看客的喝彩、孩童的嬉闹、丝竹管弦的悠扬……各种声音交织碰撞,织成一张巨大而嘈杂的网。
黎攸宁的鼻子立刻像小狗般翕动起来。“云蔚,饿死了!刚才那点山楂顶不住!”他扯了扯林云蔚的衣袖,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雀跃,仿佛刚才那场血腥的收割从未发生。
林云蔚没说话,只微微颔首,算是默许。他习惯性地落后黎攸宁半步,目光沉静地扫视着四周,玄色的身影在灯笼暖光的边缘显得格外冷峻,与周遭的烟火气格格不入。
“你听说过那两个京城叱咤风云的杀手吗”
“你说的是那林云蔚和黎攸宁”
“啧啧,听说他们两个十分默契配合配合绝佳至今人他们!而且至今还没人能从他俩手底下讨着好,更别说打赢了,邪门得很”
那语气里,混杂着畏惧、惊叹,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传奇力量的向往。
他几乎是蹦跳着钻进人流,鼻翼翕动,循着最诱人的香气便扑了过去。转眼间,他左手已擎着一大串红艳艳、亮晶晶的冰糖葫芦,山楂果裹着厚厚一层透亮的糖壳,在灯火下闪着诱人的光泽;右手则捧着个油纸包,里面是刚出炉、热气腾腾、金黄油亮的椒盐炙肉饼,油脂的香气霸道地弥散开来。
他一边鼓着腮帮子大口嚼着烫嘴的肉饼,一边含混不清地对着身旁始终落后半步的林云蔚说话,嘴角还沾着一点晶莹的糖屑和饼渣:“唔…云蔚,你听见没?”他费力地咽下一大口,眼睛亮晶晶地扫过周围攒动的人头,带着点小小的得意,“刚才茶摊边那几个,正说咱们呢!”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遭的嘈杂。
林云蔚的目光并未被这喧嚣扰乱。他看似随意地扫视着周遭攒动的人影、明灭的灯火、摊贩后每一道可能投来的视线,步伐沉稳依旧,只是微微侧过头,视线落在黎攸宁沾着糖屑的嘴角和油亮的下巴上,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随即移开,落向街角一个正在表演吞剑的杂耍艺人,那里人群围得最密。
“嗯,怎么了”他应了一声,音调低沉平直,听不出情绪,像一块沉入深潭的墨玉。他的手自然地垂在身侧,指节分明,方才握剑的力度似乎还残留在骨节上,此刻却放松着,只是袖口深处,指腹无意识地轻轻摩挲了一下冰凉的剑柄末端。
“他们说我们是京城里最叱咤风云的杀手!”黎攸宁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像只急于炫耀羽毛的小雀,“说我们俩默契绝佳,配合得天衣无缝,至今都没人能接下我们的联手!”他咔嚓咬下一大颗裹着厚厚糖壳的山楂,酸得眯起眼,脸颊鼓鼓囊囊,却掩不住那份纯粹的雀跃。灯火将他兴奋的脸庞映照得格外生动,额角甚至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林云蔚的脚步终于缓了下来。他停在一处相对开阔些的街边,身后是一家布庄悬挂的巨大招幌,在夜风中微微鼓荡。他彻底转过身,正对着黎攸宁。集市璀璨的光流在他深邃的眼底流淌,却无法照亮那深处的幽潭。他凝视着黎攸宁那双盛满灯火星辰与纯粹喜悦的眼睛,看了片刻,仿佛要确认某种早已刻入骨髓的东西。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种磐石般不容置疑的笃定,穿透了冰糖葫芦的甜腻和炙肉饼的咸香,也穿透了满街的喧哗,清晰地落在黎攸宁耳中:
“那是自然。”
他微微停顿,目光沉静如渊,只映着眼前这一个身影。
“没人会比我们更了解对方。”
话语落定,如同金石坠地。黎攸宁咀嚼的动作停了停,糖葫芦举在半空,山楂红得刺眼。他望着林云蔚,对方眼底那片幽潭深处,仿佛有某种极其沉重的东西正缓缓沉降,寂静无声,却搅动了方才那笃定话语下看不见的暗流。这沉静,比荒园的血腥更令人心悸。
长街灯火煌煌,人声鼎沸如潮。冰糖葫芦的甜香混着炙肉饼的烟火气,暖融融地包裹着他们。然而,林云蔚那句磐石般笃定的话落下后,黎攸宁心头那点因赞誉而生的雀跃,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澜,转瞬便被潭底无边的寒意吞没。
他举着糖葫芦的手忘了放下,怔怔地看着林云蔚。对方玄色的身影立在喧嚣的光影洪流中,却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寒冰,自成一片寂静的孤岛。那深潭般的眼底,沉甸甸的,并非全然的信任,倒更像一种……认命。仿佛早已洞悉了某种宿命的走向,只是沉默地、提前接受了那冰冷的结局。
黎攸宁下意识地舔了舔嘴角残留的糖屑,那点甜味忽然变得有些发腻发苦。灯火依旧璀璨,人声依旧喧嚣,可身周这无边无际的热闹,却再也钻不进两人之间那片骤然被寒意笼罩的方寸之地。
参商永隔的星辰,高悬于九天之上,沉默地注视着这万丈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