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东市的喧嚣如同退潮的海浪,渐渐被抛在身后,只余下黏稠的夜色和脚下青石板路在空旷巷弄里回响的足音。灯火阑珊处,更深露重,空气里浮动着夜露的清寒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梆子声。黎攸宁手里还攥着半串早已失了晶莹光泽、糖壳微微发黏的冰糖葫芦,山楂的酸涩在舌尖弥漫开来,盖过了最初的甜。方才集市里滚烫的烟火气,终究没能焐热林云蔚那句沉甸甸的话在心头砸出的冰窟窿。
“云蔚,”黎攸宁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亮,带着一丝刻意打破沉闷的轻快,“前头拐角那家‘三更天’,瞧着灯还亮着?就它吧,省得再钻黑巷子。”他抬手指了指前方一处悬着两盏昏黄风灯的门楼,灯影摇曳,在门楣上“三更天”三个古朴篆字上投下晃动的光斑。这客栈名字透着股江湖气,专做夜里营生,不问来路,正合他们心意。
林云蔚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客栈周遭。逼仄的巷子,两侧高墙森然,只这一户门户洞开,门内灯火幽微,映出柜台后一个打着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伙计身影。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应允,玄色的身影率先融入那昏黄的灯晕里。
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陈旧木料、劣质灯油、隔夜饭菜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众多过客留下的疲惫气息扑面而来。大堂空旷,只零星两三个客人缩在角落阴影里闷头饮酒,气氛沉滞。柜台后的伙计被门轴声惊醒,揉着惺忪睡眼,看清来人是两个风尘仆仆、气息内敛的年轻男子,尤其林云蔚那双沉静得不见底的眼扫过来时,睡意顿时吓飞了一半。
“两……两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伙计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
“住店,”黎攸宁抢上前一步,脸上又挂起他那惯常的、极具迷惑性的灿烂笑容,仿佛巷子里的沉寂从未存在,“要一间清净的上房,最好带窗临街的。”他顺手将手里那半串孤零零的山楂搁在油腻的柜台上,像是卸下个包袱。
“上房……有,有!”伙计忙不迭翻着厚厚的账簿,“天字三号房,最里头,临着后巷,清静得很!”他偷眼打量着林云蔚腰间那柄看似寻常却透着森然冷意的长剑,声音越发小心翼翼,“热水随时能送,客官可要用些夜宵?小店灶上温着羊肉汤,还有新蒸的炊饼……”
“要!”黎攸宁眼睛瞬间亮了,方才心头的阴霾似乎被食物的诱惑暂时驱散,“汤要大份,饼多拿几个!对了,再来只烤得焦香的羊腿!”他兴致勃勃地补充,全然不顾伙计有些发愣的表情。
林云蔚并未多言,只从怀中摸出一块沉甸甸的银锭,无声地放在柜台上。银锭在昏灯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压住了伙计所有多余的疑问和目光。伙计立刻堆起十二分的恭敬,麻利地递过一把沉甸甸的铜钥匙,上面系着一个小小的、刻着“天三”的木牌。
天字三号房在走廊尽头。推开房门,一股久未住人的、带着淡淡霉味的空气涌出。房间倒算宽敞,陈设却极为简单,甚至透着一股清冷。一桌两椅,一个半旧的铜盆架,一张挂着素色锦帐的雕花木床占据了小半空间。临着后巷的窗户半开着,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丝丝缕缕渗入,吹得桌上那盏豆大的油灯火苗摇曳不定,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晃动的阴影。
林云蔚踏入房间,脚步无声。他没有立刻走向床铺,而是如同最精密的机括,开始巡视这方寸之地。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地面每一寸木板拼接的缝隙,指尖拂过窗棂内侧微不可查的积尘,侧耳倾听窗外后巷里任何一丝异样的声响。最终,他停留在那张宽大的雕花木床边,视线落在床榻内侧靠近墙壁的阴影处,那里光线最暗。
黎攸宁却已像归巢的倦鸟,将随身的小包袱随意丢在桌上,几步走到窗边,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夜风,仿佛要将胸中那股莫名的滞涩吹散。“这窗子好,透气!”他回头,脸上带着笑,指着窗外远处几户人家窗棂透出的微弱灯火,“瞧,还有人家没睡呢。”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小心翼翼的叩门声,是伙计送来了夜宵。
一只粗陶海碗盛着热气腾腾、浮着厚厚油花和碧绿葱花的羊肉汤,几只白胖喧软的炊饼叠在盘子里,最诱人的是旁边油纸包裹着的一整只烤羊腿,表皮烤得金黄酥脆,油脂滋滋作响,浓郁的肉香瞬间霸道地填满了整个房间,将那点霉味和清冷驱散得无影无踪。
黎攸宁欢呼一声,立刻扑到桌边,也顾不得烫,徒手撕下一条烤得焦香的羊腿肉塞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睛,脸颊鼓起,含糊地招呼:“云蔚,快来!这羊腿烤得正到火候,外焦里嫩,香得很!”
林云蔚终于结束了巡视,缓步走到桌边。他没有立刻坐下,只是看着黎攸宁大快朵颐、被油光浸润的嘴唇和亮晶晶的眼睛。那纯粹的、为口腹之欲而生的快乐,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试图穿透他眼底沉沉的雾霭。他沉默地拿起一块炊饼,掰开,动作依旧带着一丝战场上养成的利落。他没有去碰那油亮的羊腿,只是将掰开的炊饼浸入清亮的羊肉汤里,待饼吸饱了汤汁,才安静地送入口中。他的吃相极斯文,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与黎攸宁风卷残云的姿态形成鲜明对比。
跳跃的灯火勾勒着他沉静的侧脸轮廓,鼻梁挺直,下颌线绷紧如刀削。他咀嚼着食物,眼神却放空,仿佛穿透了墙壁,落向某个遥远而不可知的所在。房间里只剩下黎攸宁满足的咀嚼声、羊油滴落在油纸上轻微的“滋滋”声,以及窗外偶尔掠过的、不知名夜鸟的短促啼鸣。
残羹冷炙很快被撤下,房间重新归于清冷。黎攸宁心满意足地摸着肚子,走到铜盆架旁,就着伙计新打来的微温的清水,仔细擦拭着手上的油渍。林云蔚则走到床边,目光再次落在那张宽大的雕花木床上。锦帐流苏垂落,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厚重而压抑。
黎攸宁擦干手,也走到床边,拍了拍那看起来颇为厚实的锦缎被面:“这床够大,咱俩……” 他话未说完,林云蔚已俯身,动作利落地将床上那床厚实的锦被和另一床略显单薄的薄毯抱起,转身走向靠墙的地面。
“你睡床。”林云蔚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他熟练地将薄毯铺在地面,锦被则叠好放在一边,动作流畅,显然已习以为常。
黎攸宁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看着林云蔚背对着他,在冰冷坚硬的地面整理那简陋的“床铺”。玄色的身影在昏暗摇曳的灯火下显得格外孤峭、冷硬,仿佛一座拒绝靠近的孤峰。那句“没人会比我们更了解对方”再次沉沉地压上心头,此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讽刺。
“地上凉,”黎攸宁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涩意,“床够大……”
“无妨。”林云蔚头也未回,已经和衣躺在了铺着薄毯的地上,脊背挺直,双臂自然地交叠在胸前,是一个随时可以暴起、攻守兼备的姿势。他闭上了眼睛,呼吸很快变得悠长而平稳,仿佛已然入眠。只有那柄从不离身的长剑,被端正地放在他触手可及的枕边,剑鞘在幽暗中泛着冷铁特有的、内敛而危险的光泽。
黎攸宁站在床边,看着地上那迅速归于沉寂的身影。灯火如豆,将林云蔚侧脸的轮廓投在墙壁上,拉成一道沉默而冷硬的剪影。窗外更深露重,寒气透过窗缝丝丝缕缕侵入。黎攸宁默默脱了外袍,吹熄了桌上那盏摇曳的油灯。房间骤然沉入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只有窗外远处几点零星的灯火,如同隔世的星辰。
他爬上床,锦缎被面触手微凉,带着一股陈旧的、淡淡的沉香气息。床榻很宽,空着的那半边,在无边黑暗里像一片冰冷的、深不见底的虚空。他裹紧了被子,听着地上传来的、林云蔚那近乎无声的悠长呼吸。那呼吸平稳得如同经过最严苛的丈量,听不出任何情绪,听不出是醒是眠,只有一种磐石般的、拒人千里的沉寂。
黎攸宁在黑暗中睁着眼,看着头顶模糊的帐顶轮廓。被褥间残留的沉香气息丝丝缕缕缠绕上来,却怎么也驱不散心头那越来越浓重的寒意。烤羊腿的香气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情,此刻鼻端萦绕的,只有身下锦被的陈腐、窗外夜露的湿冷,以及……一种从身下这冰凉锦缎、从地上那无声身影里弥漫开来的、深入骨髓的孤绝。
这孤绝,比荒园的血腥、比深巷的冷寂,更令人窒息。它无声地横亘在咫尺之间,如同一条冰冷的天堑。他数着林云蔚的呼吸,一下,两下……那规律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敲打着耳膜,更像敲打着某种摇摇欲坠的、他此前从未深想过的认知。
参商二星,纵使同悬夜空,其间的光年之距,又岂是凡俗灯火可以丈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