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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锁千金台

参商劫

黎攸宁是被窗外渐起的市声唤醒的。并非鸟鸣啁啾,而是车轴辘辘碾过石板路的沉闷滚动、小贩悠长而略带沙哑的吆喝、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衙门差役驱散围观人群的呼喝。他猛地睁开眼,锦帐内一片昏暗,残留着沉香的余味。身侧床铺冰冷空荡,昨夜那半边虚空,此刻依旧空着。

他几乎是无声地翻身坐起,目光如电,第一时间扫向地面。

薄毯已整齐叠好,锦被也恢复原状放在上面,昨夜铺就的简陋“床铺”痕迹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有人在那里躺卧过。唯有空气中残留着极淡的、属于林云蔚身上的冷冽气息,如同雪后松针的味道,还未完全被陈腐的沉香吞没。

黎攸宁的视线迅速移向房间唯一的窗口。

林云蔚果然在那里。

他背对着房间,身形笔挺如松,无声无息地立在半开的窗前。深秋清晨灰白的天光漫进来,勾勒着他玄色劲装冷硬的轮廓。窗棂上凝结着细密的露珠,他的肩头也落着一层薄薄的、几乎看不见的寒霜,不知已在此处伫立了多久。他并未完全探出身去,只是以一种近乎凝固的姿态,目光沉静地投向下方喧嚣渐起的街道,侧脸线条在微光里显得格外冷峻,像一尊被遗忘在光阴角落的石雕。

黎攸宁的心跳漏了一拍。杀手的本能瞬间压过了惺忪睡意,如同绷紧的弓弦。他没有出声,甚至放轻了呼吸,悄无声息地滑下床榻,赤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几步也挪到窗边另一侧,紧贴着内侧的墙壁,只露出一线目光,谨慎地顺着林云蔚的视线方向望去。

窗外是客栈后巷延伸出去的一条支街,此刻已活了过来。挑着新鲜菜蔬的农人步履匆匆,扁担吱呀作响;早点摊子支起了冒着滚滚白气的蒸笼,油条在翻滚的油锅里膨胀,金黄酥脆的香气隔着老远都能隐约闻到;妇人挎着篮子讨价还价的声音清脆地传来。一派寻常的市井晨光。

然而,在这看似平和的底色上,却洇染着几抹刺目的不谐。巷子口,几个身着皂衣、腰挎铁尺的衙门捕快正围在一起,脸色铁青,对着几个缩着脖子、一脸惶恐的更夫和早起行人盘问着什么。捕快头目唾沫横飞,手指烦躁地指向城西的方向,声音隐隐传来,带着压抑的怒火:

“……查!都给老子查仔细了!昨儿后半夜,谁在城西废园那破亭子附近晃悠过?一个眼生的都不许放过!”

“赵大人……赵副使那身上的伤……啧,真他娘的狠!亭柱上的剑痕都深得快透了!”

“听说了吗?赵秉德那狗官死了!死得好!老天开眼!”

“嘘——小声点!让官差听见……”

“怕什么?盐运司的银子他贪了多少?运河上沉了多少告状的船?血债累累!拍手称快的人多了去了!”

黎攸宁的耳廓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动,捕捉着风中飘来的只言片语。城西废园,亭子,剑痕……昨夜任务的细节瞬间在脑海中清晰回放。他面上不动声色,甚至学着旁边一个买菜的妇人,微微蹙起眉,露出几分对“凶案”的茫然与惊惧,目光却锐利如鹰隼,迅速扫过那几个捕快的站位、神态,评估着威胁等级,同时也在嘈杂的人声中精准地过滤着任何可能与昨夜行动相关的线索。

林云蔚依旧沉默,仿佛一尊冰冷的石像。黎攸宁收回目光,瞥了他一眼。林云蔚的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愈发冷硬,下颌线绷紧,只有那浓密眼睫下深邃的瞳仁,映着下方纷乱的人影,如同寒潭投入石子,不起波澜,却深不见底。他肩头那层薄霜,在黎攸宁靠过来带起的微弱气流中,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即又归于沉寂。

两人在窗边这无声的守望,持续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直到下方街口的捕快似乎盘问不出什么,骂骂咧咧地挥手驱散人群,留下两个守着废园方向的路口,其余人悻悻离去。市井的喧闹重又占据上风,仿佛那片刻的肃杀从未发生。

林云蔚这才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滞涩感,仿佛关节被寒气冻住,又像是从某种极深的凝思中抽离。目光掠过黎攸宁,没有任何询问或解释的意思,只淡淡扫了一眼他赤着的脚。

“收拾。”低沉的声音,带着清晨特有的微哑,如同冰层下暗涌的水流。

黎攸宁立刻应了一声,脸上瞬间切换回惯常的、带着点没睡醒似的懒散笑容:“知道啦,饿得前胸贴后背了都。”他趿拉着鞋,动作麻利地收拾起自己那点简单的行李,仿佛刚才窗边那个眼神锐利的影子只是错觉。

退房时,柜台后的伙计换了人,是个眼袋浮肿、哈欠连天的年轻人。他接过沉甸甸的铜钥匙,拨拉着算盘,嘴里嘟嘟囔囔地报着房钱和夜宵的账目。林云蔚依旧沉默地付了银子,分量正好,不多不少。

就在这时,客栈门口摇摇晃晃走进来一个穿着绸衫、却满身酒气未散的茶客。他打着哈欠,一屁股坐在柜台旁的长凳上,敲着桌面嚷嚷:“伙计,赶紧的!浓茶!昨晚在‘千金台’熬了一宿,脑子跟浆糊似的!”

伙计一边倒茶,一边赔着笑搭话:“哟,张爷,您老手气如何?千金台那位二爷坐庄,听说昨晚场面大得很?”

那茶客灌了一大口滚烫的浓茶,被烫得龇牙咧嘴,又带着点炫耀的兴奋:“大!怎么不大!二爷亲自下场,那气势!你是没见着,最后一把,通杀!连城东刘大官人押的那块祖传羊脂玉佩都留下了!啧啧,那玉佩水头……”他咂咂嘴,压低了些声音,“不过,二爷那眼神是真利,谁也别想在他眼皮子底下耍花活。心思缜密得跟什么似的,牌刚摸两圈,他就能把你看个底儿掉!刚直?嘿,规矩是刚直,可那手段……啧啧。”

黎攸宁正拎着自己的小包袱,看似百无聊赖地站在林云蔚身侧,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地面,眼睛却盯着柜台上伙计找零的几个铜板,仿佛在研究上面的花纹。然而,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却几不可察地蜷了一下。耳朵微微竖起,将“千金台”、“二爷”、“心思缜密”、“刚直”这几个词,如同细小的钩子,牢牢地钩进了心底。脸上依旧是那副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表情,甚至还带着点等得不耐烦的催促。

林云蔚已接过找零,看也未看便纳入袖中。他拿起自己的剑,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唾沫横飞的茶客和赔笑的伙计,那眼神如同掠过两件无关紧要的摆设。他转身,玄色的衣摆划过一个冷硬的弧度,率先走出了“三更天”那依旧昏暗的门厅。

黎攸宁立刻跟上,嘴里还抱怨似的嚷嚷着:“快走快走,找点热乎的吃去!饿扁了!”他跨出门槛时,清晨带着水汽的凉风扑面而来,卷走了客栈里浑浊的气息。阳光终于刺破厚重的云层,金芒斜斜地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反射出细碎跳跃的光斑,驱散着巷弄深处残余的夜寒。街道上的人声愈发鼎沸,热气腾腾的早点香气——油条的焦香、豆浆的醇厚、肉包的浓郁——交织弥漫,浓郁得几乎化不开。

他快走两步,与林云蔚并肩而行。眼角余光瞥见对方玄色肩头,那层薄霜已在明亮的阳光下彻底消融,只留下一小片颜色略深的湿痕,如同某种无声的标记。黎攸宁脸上挂着寻食的雀跃,手指却无意识地捻了捻衣角。千金台,二爷……这名字连同那茶客带着敬畏的絮语,沉甸甸地坠在心头,激起一圈隐秘而持久的涟漪。昨夜废园亭柱上深凿的剑痕、客栈地板的冰凉触感、窗边那凝固如石的背影、此刻街市上蒸腾的烟火与喧嚣,以及那几句关于赌坊的闲谈,在他脑海中交织、缠绕,如同浓雾中若隐若现的路径。

前方雾气被阳光撕开更大的口子,长街延伸,人潮如织。林云蔚的脚步沉稳依旧,踏在湿漉漉、泛着微光的石板上,几乎无声。黎攸宁跟在他身侧,目光扫过热气腾腾的豆浆摊前拥挤的人群,扫过吆喝着吹出五彩糖人的老汉,扫过街角新贴出的、墨迹淋漓的悬赏赵秉德凶犯的海捕文书——那画像模糊得可笑……他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脚步轻快,仿佛全副心神都已被前方包子铺飘来的诱人香气俘获。唯有当他目光不经意地掠过林云蔚沉静如渊的侧影时,那眼底深处飞快闪过的一丝探究与思量,如同投入深潭的微光,转瞬即逝,沉入无人知晓的幽暗。晨光愈发明亮,雾气渐薄,然而前方的路,在这万丈红尘的喧嚣与光影交错之下,却仿佛笼上了一层更难以捉摸的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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