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蔚~”黎攸宁的声音拖长了调子,带着点蜜糖似的黏糊,手臂也自然而然地缠上了林云蔚的胳膊,像只讨食的猫儿般晃了晃,“你说赌坊里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光景啊?”他仰着脸,眼睛亮晶晶的,盛满了纯粹的好奇和跃跃欲试,仿佛只是向往着一处新鲜有趣的热闹场所。
林云蔚脚步未停,只侧过头,目光沉静如水地落在他脸上。那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瞬间剥开了黎攸宁眼底那层故作天真的糖衣,直抵深处翻腾的玩心和探究欲。他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落在黎攸宁耳中:“可以去。”
黎攸宁嘴角的笑意还没来得及完全绽开,林云蔚的目光已如冰冷的探针般扫过周遭喧嚣的人群——卖力吆喝的早点摊贩、行色匆匆的路人、街角阴影里揣着手看似打盹的闲汉……每一个都可能成为暗处的眼睛。他收回视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金属摩擦的冷硬质感:“但,在外不可再唤此名。需谨慎。”他顿了顿,如同在宣判一个不容更改的律令,“对外,我叫叶观澜(林云蔚),你叫叶闻溪(黎攸宁)。记牢。”
他深邃的目光锁住黎攸宁,确保那名字如同烙印般刻进对方脑海:“若有人问起,我便是你兄长。” 语气平淡无波,却透着磐石般的重量。这化名如同两张薄如蝉翼的面具,瞬间覆盖了他们真实的轮廓。
黎攸宁——不,此刻起,他是叶闻溪了——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狡黠的光,如同鱼儿终于咬钩。他立刻敛了那点撒娇的姿态,脸上瞬间切换成一种带着少年人莽撞兴奋又强装沉稳的表情,用力点头:“知道啦,哥!叶观澜,叶闻溪!我记性好着呢!”他甚至还清了清嗓子,仿佛在适应这全新的身份。
“千金台”的招牌,并非悬挂于门楣之上,而是用整块乌沉沉的紫檀木阴刻鎏金,镶嵌在高达丈余的朱漆大门正中。门前并无寻常赌坊那般招摇的揽客之徒,只立着两尊石雕狻猊,兽目圆睁,獠牙微露,无声地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厚重的门扉半开,泄出里头一片朦胧的光晕和一种被刻意压抑过的、闷雷滚动般的声浪。
甫一踏入,仿佛瞬间撞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由金粉、汗水和欲望蒸腾而成的异度空间。巨大的空间被无数盏镶嵌在穹顶和立柱上的琉璃宫灯照得亮如白昼,光线却奇异地被空气中弥漫的浓重烟雾(混杂着昂贵的龙涎香、劣质烟草和人体散发的热浊气息)晕染得浑浊不清。人声鼎沸,却又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行压在一个临界点上,形成一种令人耳膜发胀的低沉嗡鸣,如同无数只硕大的毒蜂在密闭的罐中振翅。
黎攸宁的瞳孔瞬间放大,如同误入宝库的孩童。他强忍着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叹,眼睛却像不够用似的四下乱转。巨大的厅堂被划分成数个区域,每一处都聚拢着形态各异的人群。最外围是几张宽阔的骰子台,粗粝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买定离手!离手无悔!”
“开——!四五六,十五点大!”
“唉!又是通杀!庄家手气太旺了!”
骰子在黑釉瓷碗里疯狂撞击的脆响、骨牌拍击紫檀桌面的沉闷笃笃声、银钱铜板倾倒堆叠的哗啦声……各种声响交织成一片混乱而充满魔力的背景音。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气、汗味、脂粉香,还有一种更浓烈的、属于贪婪与绝望的独特气息。
黎攸宁的目光很快被中央一张巨大的牌九台吸引。那里围拢的人最多,气氛也最为凝滞紧绷。台面铺着深绿色的厚绒毡,四角压着黄铜镇尺。牌官是个面色苍白、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中年人,戴着雪白的手套,动作精准得如同机械,将一张张打磨得温润光滑的骨牌无声滑出。围观的赌客个个屏息凝神,眼珠随着牌官的手指转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天牌配地牌!至尊宝!通吃!”牌官冰冷的声音如同宣判,瞬间引爆了小小的区域,有人捶胸顿足,有人失魂落魄,也有人爆发出压抑的狂喜低吼。
林云蔚的脚步沉稳,玄色的身影在光影交错、烟雾缭绕的大厅里,像一道沉默的暗流,悄然向前。他的目光并未过多流连于那些喧闹的赌台,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冷静地扫视着整个空间的布局:支撑穹顶的巨大蟠龙柱位置、通往二楼的雕花木梯走向、角落阴影里看似随意站立实则目光如电的彪形护卫、天花板上可能存在的观察孔洞……他的步伐节奏恒定,每一步都踏在光影与喧嚣的缝隙之间,仿佛在丈量着无形的战场。
“哥!哥!看那边!”黎攸宁压低了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扯了扯林云蔚的衣袖,指向角落一张相对冷清的赌台。那里玩的是“番摊”,几粒光滑的白色贝壳扣在碗下,玩法看似简单,却极考验眼力和心理。台边只坐着三两个赌客,其中一人正慢条斯理地将一小锭银子推向“三”的位置,姿态闲适得与周遭的紧绷格格不入。
林云蔚的目光随着黎攸宁的指引落了过去。就在那一瞬,他沉静的眼波深处,仿佛投入了一颗极细小的石子。那石子不是惊涛,却足以让深潭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他的视线掠过赌客,并未停留,而是精准地定格在赌台后方,一道通向更深内室的门帘处。
门帘是厚重的藏青色锦缎,绣着繁复的云雷纹,此刻微微晃动,一只骨节分明、戴着枚硕大墨玉扳指的手掀开了帘子。紧接着,一个身影走了出来。
那人身量极高,穿着墨青色绣银竹纹的杭绸直裰,外罩一件玄色暗云纹的锦缎披风,并未系扣,随意地披在肩头。他看起来不过三十上下,面容轮廓清晰,鼻梁挺直,唇线略显单薄,抿成一条近乎冷硬的直线。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眼窝深邃,瞳仁是极深的墨色,此刻如同两口古井,平静无波地扫视着整个大厅。他步履沉稳,周身并无迫人的戾气,却自带一种渊渟岳峙般的沉凝气场,仿佛他所在之处,便是无形的风暴中心。所过之处,喧嚣竟奇异地低了几分,连那些吆喝得最起劲的荷官也下意识地收敛了动作。
“二爷!”一个侍者模样的人立刻躬身上前,低声说了句什么。
那人——无疑便是茶客口中那位坐镇千金台的“二爷”——微微颔首,目光并未在侍者身上停留,依旧如同寒潭映月,平静地扫视着场中百态。那目光看似随意,却带着一种洞穿肺腑的锐利,仿佛能轻易剥开赌客们精心伪装的贪婪、侥幸与恐惧。
黎攸宁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他下意识地往林云蔚身边靠了半步,脸上强装的兴奋里掺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这感觉,比面对荒园里明刀明枪的杀手更令人脊背发凉。那是一种被无形的网笼罩,被深渊凝视的悚然。
就在此时,二爷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转向了他们这个角落。那眼神掠过黎攸宁脸上刻意维持的好奇,掠过他紧抓着“兄长”衣袖的手指,最终,落在了林云蔚的身上。
四目在空中短暂相接。
林云蔚的眼神沉静依旧,如同亘古不变的寒潭,映着对方深不见底的墨瞳,没有丝毫波澜,甚至没有刻意的回避,只有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仿佛对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一道掠过的影子。
二爷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平静无波的眼底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光点闪烁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随即,他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仿佛方才那短暂的凝视从未发生,转身走向另一处赌台。
“哥……那人……”黎攸宁用气声低语,指尖下意识地掐紧了林云蔚的衣袖布料。
林云蔚并未回应,只是极其自然地反手,用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拂开了黎攸宁揪着他衣袖的手,动作细微,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与告诫。他的目光,却如同最忠诚的影卫,依旧无声地追随着那道墨青色身影消失在人群深处。
喧嚣与浑浊的气息如潮水般重新涌来,将方才那瞬间的、令人窒息的沉寂感冲刷得荡然无存。琉璃宫灯的光芒在烟雾中扭曲、跳跃,映照着无数张被欲望扭曲的脸庞。牌九撞击的笃笃声、骰子翻滚的脆响、压抑的欢呼与绝望的叹息……汇成一片永不停歇的欲望交响。
林云蔚收回目光,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比初入此地时更沉了几分,幽邃得望不见底。他侧首,声音低沉平直,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穿透了身周的嘈杂,清晰地落入黎攸宁耳中:
“想玩,就去。输赢无妨。”
黎攸宁怔了一瞬,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那潭水表面无波,内里却仿佛有无数暗流在无声角力。二爷墨玉扳指反射的冷光、那洞穿一切却又毫无情绪的眼神,如同冰锥刺入脑海。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鼻腔里充满了龙涎香混合烟草的浊气,胃里却像被塞进了一块冰。
“不……不了,”他扯出一个略显生硬的笑,舌尖尝到一丝莫名的涩意,仿佛刚才在客栈门口吃下的冰糖葫芦残留的酸,“太吵,闹得头疼。”他下意识地揉了揉太阳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瞟向二爷消失的方向,那扇藏青色锦帘微微晃动,如同深海中巨兽闭合的口。
林云蔚几不可察地颔首,未置一词。他转身,玄色的衣摆在迷离的光影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径直走向一张玩“大小”的骰台。那里人声鼎沸,气氛相对外放,一张张因狂热而涨红的脸挤在台边。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荷官的声音嘶哑,带着煽动性的蛊惑。
林云蔚并未挤入人群,只在外围站定。他并未看荷官,也未看那扣着骰盅的黑釉碗,深邃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冷静地扫过台边每一个赌客的表情、动作,甚至他们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指尖。他像一个置身事外的观察者,在分析着这场欲望盛宴中每一丝细微的波动。
黎攸宁跟在他身侧,目光却黏在那藏青色的门帘上。一种混合着警惕与强烈好奇的复杂情绪在心底翻涌。千金台的水,果然深不见底。那二爷……江怀瑾?这名字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更深的涟漪。心思缜密,处事沉着,性格刚直……茶客敬畏的絮语在耳边回响。可那眼神,那令人骨髓生寒的平静……绝非“刚直”二字可以囊括。
就在他心神摇曳之际,那藏青色的门帘再次被掀开。这次出来的,却非那位二爷。
一个身着月白色素面长衫的年轻男子走了出来。他身形颀长,气质温润,眉目清朗如画,即便在这乌烟瘴气的环境中,也如同山间一缕清泉,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洁净感。他手里端着一只小巧的白瓷碗,碗中盛着深褐色的药汁,正袅袅冒着热气。他步履从容,目光平和地扫过喧嚣的人群,最终落向二爷方才消失的赌台方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温柔。他的出现,与这赌坊的奢靡贪婪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入了这片浑浊的背景。
黎攸宁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这又是谁?他心中疑窦丛生,视线在这月白身影和林云蔚沉静的侧脸之间飞快地游移了一下。这千金台,果然卧虎藏龙。
林云蔚的目光似乎也若有若无地掠过那月白身影,但只是一瞬,便又沉入眼前骰台的喧嚣之中,仿佛那只是一片无关紧要的浮云。他微微侧首,低沉的声音在黎攸宁耳边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闻溪,看路。”
黎攸宁猛地回神。他顺着林云蔚那看似随意的视线方向望去,心脏骤然一缩。
大厅另一侧,通往二楼的雕花木梯口,那位江二爷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他并未下楼,只是凭栏而立,居高临下。墨色的眼眸如同古井深潭,穿过重重人影与缭绕的烟雾,精准地、毫无情绪地,再次锁定了他们两人所在的位置。那目光不再是一掠而过,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的审视。
参商之距,于九天之上,遥不可及。而此刻,这咫尺之间,隔着赌坊的喧嚣与浮华,隔着一道冰冷的雕栏,那道沉凝的目光,却仿佛已在丈量着某种无法逾越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