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尺素寒

参商劫

千金台二楼,雕花朱漆的栏杆在琉璃宫灯的映照下流淌着暗沉的血色光泽。江怀瑾凭栏而立,墨青色的身影融在稍显幽暗的光线里,如同盘踞在阴影中的蛟龙。他并未刻意俯视,只是随意地垂着眸,目光却穿透下方喧嚣鼎沸的人声、缭绕浑浊的烟雾,精准地落在那两个生面孔上——那个自称叶观澜的玄衣青年,和他身边那个眼神灵动却带着刻意莽撞的少年叶闻溪

那目光,沉静如古井寒潭,毫无波澜,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生寒的穿透力。它并非审视,更像一种冰冷的丈量。仿佛在无声地剥开“叶观澜”沉静表象下的每一寸肌理,掂量着他呼吸的频率、指尖搭在剑柄上的细微角度、视线扫过赌台布局时那份超越寻常赌客的精准与冷凝。而当这目光转向“叶闻溪”时,那少年强装的好奇、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警惕、以及他不自觉向“兄长”靠近寻求庇护的小动作,都如同暴露在烈阳下的水迹,纤毫毕现。

黎攸宁后颈的汗毛瞬间倒竖!一种被无形巨蟒缠绕、冰冷鳞片贴着皮肤滑过的悚然感直冲天灵盖。他脸上的笑容几乎挂不住,下意识地又往林云蔚身侧缩了半步,指尖死死攥住了对方玄色的袖口布料,力道之大,指节都泛了白。那目光带来的压力,比昨夜荒园亭柱上深凿的剑痕更令人窒息,它无声地宣告着:你们,无所遁形。

林云蔚身形纹丝未动,甚至连眼睫都未曾多抬一下。他依旧维持着看向骰台的姿态,仿佛对那来自高处的、足以冻结血液的凝视毫无所觉。然而,就在黎攸宁指尖收紧的刹那,他垂在身侧的左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不是安抚,而是一个清晰无比、带着不容置疑指令意味的弹指,精准地叩击在黎攸宁紧攥着他衣袖的手腕内侧。

力道不重,却如一道冰冷的电流窜入。

走!

无需言语,黎攸宁瞬间接收到了这无声的命令。他几乎是本能地松开手,脸上强撑的兴奋和好奇如同脆弱的琉璃面具,“啪”地一声碎裂剥落,只剩下难以掩饰的苍白和一丝仓皇。他猛地转身,甚至不敢再往二楼栏杆的方向多看一眼,低着头,几乎是撞开身边几个看得入迷的赌客,脚步凌乱地朝着千金台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冲去。那背影,像一只受惊过度、急于逃离猛禽利爪的幼鹿。

林云蔚这才缓缓收回落在骰台上的视线,仿佛只是看倦了。他转身,动作依旧沉稳,步伐没有丝毫加快的迹象,玄色的衣摆在浑浊的光影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不疾不徐地跟在黎攸宁身后。他经过那藏青色门帘时,眼角的余光似乎极其短暂地掠过帘下缝隙,随即湮灭在深潭般的眼底,不留一丝痕迹。自始至终,他未曾向二楼投去哪怕一瞥。

沉重的朱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那片由欲望、金粉和无形威压构成的异度空间隔绝。清冷带着深秋寒意的空气猛地灌入肺腑,黎攸宁扶着街边冰冷的石墙,大口喘息,脸色依旧发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方才那被深渊凝视的窒息感,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哥……”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回头看向林云蔚,对方玄色的身影立在街边阴影里,沉静如初,仿佛刚才的逃离只是一场幻觉。

“无事。”林云蔚的声音低沉平直,听不出丝毫波澜,“走。”

千金台二楼。

藏青色的锦缎门帘再次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慕云霓端着那只白瓷小碗走了出来,碗中深褐色的药汁散发着浓郁而苦涩的草木气息,袅袅热气在浑浊的空气里划出清冽的轨迹。他月白色的素面长衫如同污泥中绽开的一瓣新荷,温润清朗的眉眼间带着惯有的悲悯与平和。

他步履从容地走到凭栏而立的江怀瑾身侧,目光并未追随对方依旧投向下方已然空荡角落的视线,只是将温热的药碗递了过去,声音清润如玉石相击:“二爷,趁热喝了,药效才好。”语气里带着医者不容置喙的温和坚持。

江怀瑾终于收回目光。那深潭般的眼底,方才凝视时冻结的冰层似乎融化了一瞬,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疲惫。他接过药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并未多言,仰头便将那苦涩浓稠的药汁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动作干脆利落,如同饮下一杯烈酒。

“有劳慕大夫亲自送药。”他放下空碗,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目光却落在慕云霓清隽的侧脸上,那深沉的墨色里似乎沉淀着一点极淡的暖意,如同寒潭深处偶然反射的微光。

慕云霓微微一笑,接过空碗:“分内之事。二爷保重身体,千金台上下,都仰赖您。”他的目光温和平静,仿佛并未察觉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异样的紧绷,也无意探究方才二爷凭栏时,究竟在看些什么。

远离了千金台那片令人心悸的威压,穿过几条相对清静的巷弄,一家名为“云裳阁”的成衣铺子出现在眼前。铺面不算阔气,却收拾得极为雅致,门口悬着一块半旧的木匾,字迹清秀。

甫一踏入,一股混合着上好丝绸、棉麻以及淡淡樟脑丸的气息便扑面而来。柜台上摆放着几匹色泽温润的料子,墙上则挂着几件成衣样品。掌柜是个须发皆白、眼神却极清亮的老者,见有客上门,立刻放下手中擦拭的玉算盘,堆起温和的笑意迎了上来。

“二位公子,看点什么?小店新到了几匹苏杭的软烟罗,做春衫最是飘逸。”掌柜的目光在两人身上飞快一扫,心中已然有数。玄衣青年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冷峻,眉峰似剑,鼻梁高挺,薄唇紧抿,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气,尤其那双深邃的眼眸,沉静得如同古井寒潭,毫无波澜。而他身旁的少年,眉眼灵动如画,唇红齿白,尤其一双眼睛,清澈明亮,此刻虽还带着点未褪尽的苍白,却难掩那份天生的鲜活气息,像春日枝头跳跃的雀鸟。

黎攸宁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心头的悸动,脸上重新挂起他那极具迷惑性的、带着少年人好奇与挑剔的神色,抢先开口,声音刻意拔高了些,带着点富家子弟的骄纵:“掌柜的,把你们这儿最好的料子,现成的合身袍子拿出来瞧瞧!我和我哥,”他指了指身旁沉默的林云蔚,刻意加重了“哥”这个字眼,“今晚要去赴个要紧的‘夜宴’,马虎不得!”

“夜宴”二字,他咬得极轻,眼底却飞快掠过一丝只有林云蔚才懂的冷冽寒光。

掌柜闻言,眼睛更亮了几分,连声道:“有!有!公子稍待!”他转身利落地从内间捧出几套成衣。

给林云蔚的,是一套玄色窄袖劲装。并非纯粹的墨黑,而是用极细的深青丝线在衣料纹理间织出若隐若现的、如同寒夜竹影般的暗纹。衣襟和袖口以同色锦缎滚边,收束得极为利落,毫无多余缀饰。腰间配有一条同色皮质束带,带扣是哑光的玄铁,造型古朴简约。整套衣服线条冷硬流畅,将林云蔚本就挺拔冷峻的身姿衬托得愈发如出鞘利剑,寒气逼人。

黎攸宁则是一套月白色云纹锦缎长衫。料子极其柔软服帖,行走间如水波流动。衣襟、袖口和下摆处,用银线细细绣着连绵不绝的、如同流云舒卷般的暗纹,在光线下流转着细腻的光泽。腰间束着一条浅碧色的丝绦,绦子上缀着一枚小巧的羊脂白玉环,平添几分清雅贵气。这套衣服将他身上那份跳脱的灵动巧妙收敛,化作一种世家公子般的清贵风流。

“公子好眼光!”掌柜看着换装出来的两人,由衷赞叹,“这位公子(指林云蔚)气度沉凝,玄衣如墨,稳若山岳。这位小公子(指黎攸宁)风姿俊秀,白衣流云,皎若明月。真是相得益彰!”

黎攸宁对着墙角一人高的铜镜左右照了照,似乎颇为满意那流云般的飘逸感,还故意甩了甩袖子,带起一阵微风。他冲掌柜咧嘴一笑:“还行吧!再拿两套……”他顿了顿,眼神瞟向林云蔚,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理所当然的挑剔,“要那种……最不起眼、最耐脏、最好晚上穿着……嗯,‘赏月’也方便利落的。颜色嘛,”他眼珠一转,“就跟他身上这差不多。”手指指向林云蔚身上的玄衣。

掌柜心领神会,立刻又捧出两套折叠整齐的衣物。颜色是近乎纯粹的玄黑,比林云蔚身上那套的暗纹更加内敛深沉,几乎完全吸光。料子是一种特殊的、极其致密坚韧的棉麻混纺,触手微凉,带着一种奇特的涩感,能最大程度地消除行动时的摩擦声响。款式是极其简洁的夜行衣裤,窄袖束腕,裤腿扎入同色的软底快靴中,没有任何多余的线条和装饰,如同两片沉入黑夜的影子。

林云蔚拿起其中一套,指尖在衣料接缝处极其细致地捻过,检查针脚的细密与牢固。他的目光沉静专注,仿佛在审视一件即将用于生死搏杀的精良武器。最后,他的指尖停留在衣襟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暗袋边缘,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就这些。”林云蔚的声音低沉响起,打断了掌柜试图推销更多配饰的热情。他将一块分量不轻的银子放在柜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掌柜眉开眼笑,麻利地打包好衣物。

走出云裳阁,暮色已四合。天边最后一缕残阳将鳞次栉比的屋脊染成暗金色。黎攸宁提着装着夜行衣的包袱,身上那件月白流云锦衫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明亮。他下意识地又回头望了一眼千金台所在的方向,那高耸的檐角在暮霭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林云蔚的脚步已转向一条更加幽深僻静的巷弄。玄色的身影在昏暗中几乎与墙壁的阴影融为一体,只有手中那柄包裹着布帛的长剑,在偶尔掠过的微光下,透出一线内敛而致命的寒芒。

“夜宴”的时辰,近了。两套崭新的玄衣包裹在包袱里,沉甸甸的,如同两块冰冷的、等待饮血的寒铁。月光悄然爬上青灰色的屋脊,如同无声铺开的、巨大的裹尸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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