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最后一缕残阳如同凝固的血痂,沉甸甸地压在城北一座废弃已久的兰若寺断壁残垣之上。风卷着枯叶和尘沙,在荒芜的庭院里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嘶鸣。白日里偶尔可见的野猫野狗早已不见踪影,只余下死一般的寂静,以及比夜色更深沉的腐朽气息。此处曾是香火鼎盛的庙宇,如今佛像倾颓,蛛网尘封,唯有庭院深处一座孤零零的四角凉亭,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扭曲狰狞的暗影,如同巨兽森然的骨架。
两道身影,比墨更浓,比夜色本身更沉寂,无声地融入寺外一片虬枝盘结的枯木林阴影中。玄衣紧裹,吸尽了周围所有微弱的光线,只余下模糊的轮廓。林云蔚背靠着一株枯死的老槐,身形如同树干本身的一部分,完全静止。他微微阖目,浓密的眼睫在冷峻的侧脸上投下狭长的阴影,遮住了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呼吸被压制到近乎虚无,只有胸腔以极其缓慢、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起伏。右手搭在腰侧剑柄之上,指尖隔着特殊布料,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摩挲着冰凉的金属护手,如同毒蛇在黑暗里无声地吐信。
凉亭之内,烛火摇曳。石桌上摆放着几碟精致小菜和一壶温酒,杯盘狼藉。一个身着绛紫色团花锦袍的中年男子斜倚在亭柱旁的石凳上,身形微胖,面色带着纵欲过度的青白。他便是此行的目标——工部侍郎杜衡。一个表面清贵、实则暗中操纵京城地下私盐与铁器走私、手上沾满血债的蠹虫。此刻,他正醉眼惺忪地拍着桌子,对着亭外阴影里垂手侍立的两名心腹护卫大放厥词:
“……嗝……什么狗屁钦差!查?查个屁!漕运那点破事……能比得上老子手里的……嗝……铁器路子?赵秉德那个蠢货……死……死得好!空出来的位子……正好……”他打了个浓烈的酒嗝,浑浊的眼珠里闪烁着贪婪与狂妄交织的光芒。
黎攸宁如同壁虎般紧贴在枯木林边缘一块巨大的风化石碑背面,身体轮廓与石面凹凸的纹理完美契合。他微微侧着头,一只耳朵紧贴着冰冷的石碑,凝神细听。风掠过枯枝的呜咽、远处野狗的吠叫、亭内杜衡含混的醉语、护卫沉稳的呼吸与心跳……所有声音如同蛛网般清晰地铺展在他脑海中。他紧闭着双眼,脸上惯有的灵动被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取代,眉心紧蹙,仿佛在过滤着无数杂音,捕捉最关键的信息。
“亭内目标一人,醉七分。”黎攸宁的声音低得如同枯叶摩擦,却清晰地穿透冰冷的空气,送入林云蔚耳中。“亭外护卫两名,左右各一。左者佩刀,呼吸绵长,警惕性高。右者持短弩,气息略浮,脚步微移……视线死角,西北角断柱后,每次巡视间隔……十息。”他顿了顿,舌尖舔过干涩的唇,“亭东回廊阴影……还有一人,呼吸极轻,似暗桩。亭顶……无异动。” 最后一个字落下,他缓缓睁开眼,那双在夜色中依旧清亮的眸子,精准地锁定了亭子西北角那根半塌的巨大石柱,以及石柱后转瞬即逝的一线衣角阴影。
林云蔚没有回应,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搭在剑柄上的指尖停止了摩挲。他缓缓抬起眼,目光穿透沉沉的黑暗,精准地锁定在凉亭内那个醉醺醺的绛紫色身影上。那摇曳的烛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中,如同投入冰窟的油星,瞬间点燃了冻结的杀意。
时机已至。
林云蔚动了。毫无预兆,如同被夜风本身推送而出。玄色的身影紧贴着枯木林边缘嶙峋的怪石阴影,快得只剩下一道模糊的残影,无声无息地滑向兰若寺坍塌的围墙缺口。他没有选择正门或任何明显的路径,而是如同鬼魅般从一处断墙最不起眼的豁口处一掠而入,身体紧贴着冰冷粗糙的断壁内侧阴影,瞬间融入了庭院深处更浓重的黑暗里。动作流畅得如同夜色本身在流淌。
几乎在同一瞬间!
黎攸宁的身影如同被无形的弓弦弹射,骤然拔高!他足尖在石碑顶端一点,借力腾空,身体在空中完成一个不可思议的翻转,如同最灵巧的夜枭,无声无息地落在一株靠近凉亭、枝干虬结的枯死古柏树杈上。身体伏低,与扭曲的枝干融为一体。他手中那具精巧的臂弩再次显现,乌黑的弩身毫无反光,淬毒的箭镞在黑暗中闪烁着幽蓝的死亡寒芒。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标尺,牢牢锁定了亭外右侧那个手持短弩、脚步略显虚浮的护卫身影。同时,眼角余光如同最精密的罗盘,死死钉住亭东回廊那片深沉的阴影。
林云蔚的身影如同凝结的阴影,出现在凉亭西北角那根巨大的断柱之后,与黎攸宁描述的暗桩位置仅隔着一道薄薄的石壁。他屏息凝神,锐利的感官如同无形的触须,穿透冰冷的石壁,捕捉着柱子另一侧那个隐藏者细微的呼吸节奏和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就是此刻!
林云蔚的左手如同毒蛇出洞,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五指成爪,带着撕裂空气的微弱尖啸,狠狠抓向断柱边缘一处早已风化的、布满孔洞的脆弱区域!
“咔嚓!”
一声轻微却足以在死寂中引起警觉的碎裂声!
亭东回廊那片深沉的阴影里,气息骤然一紧!一道模糊的身影几乎是本能地从藏身处探出半个身子,警惕的目光如电般射向断柱方向!
就在那暗桩探身的刹那——
枯死古柏之上,黎攸宁扣动了悬刀!
“嘣!”
机括轻响!
一道乌蓝厉电撕裂夜幕!
“噗!”
淬毒的弩箭精准无比地贯入暗桩探出的咽喉!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闷哼,身体猛地一僵,便软软地瘫倒在回廊的阴影深处,再无声息。
亭外右侧那持短弩的护卫被这突如其来的、近在咫尺的轻微异响惊动,骇然转头望向回廊方向!就在他视线偏移、心神大震的瞬间——
林云蔚的身影已如同撕裂夜幕的黑色闪电,从断柱后暴射而出!目标直指那个警惕性更高的左侧佩刀护卫!他并未直接攻击,而是在疾冲中猛地一个矮身滑步,玄衣几乎贴着冰冷的地面掠过,带起一阵微弱的旋风!手中那柄从不离身的长剑并未出鞘,剑鞘末端包裹的坚硬玄铁如同重锤,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撞向护卫的小腿迎面骨!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响起!
“啊——!”剧痛让那护卫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向前扑倒!
变故陡生!亭内醉醺醺的杜衡被惨叫声惊得浑身一哆嗦,酒意瞬间吓醒了大半,惊恐地瞪圆了眼睛!右侧那持短弩的护卫也终于反应过来,骇然转身,手忙脚乱地试图抬起弩机!
就在他转身、重心不稳、视线被倒下的同伴和亭内惊慌失措的杜衡干扰的刹那——
黎攸宁的第二支弩箭已然离弦!目标并非护卫,而是亭内石桌上那盏跳跃的烛火!
“嗤!”
箭镞精准地穿过灯罩缝隙,将烛芯连同灯油一并打翻!
火光骤然熄灭!凉亭瞬间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稠黑暗!
“保护大……” 持弩护卫的惊呼被黑暗和恐惧扼在喉咙里。
黑暗,是杀手最完美的幕布。
林云蔚在烛火熄灭的同一刹那,如同鬼魅般欺近!长剑无声出鞘!冰冷的剑锋在绝对的黑暗中,如同死神的镰刀,划过一道肉眼无法捕捉的、精准无比的弧线!
“噗!”
利刃切入皮肉的闷响!
持弩护卫的脖颈处爆开一团温热的液体,他所有的动作和声音戛然而止,身体如同被抽掉骨头的麻袋般软倒。
“谁?!是谁?!来人!快来人啊!” 杜衡惊恐的尖叫声在黑暗中炸响,充满了绝望的破音。他肥胖的身体惊恐地向后缩去,撞翻了石凳,发出哐当巨响。
林云蔚的身影没有丝毫停顿。他如同融入黑暗的夜风,瞬间穿过倒下的护卫尸体,鬼魅般出现在杜衡身后。一只带着薄茧、冰冷如同铁钳的手,无声无息地从黑暗中探出,精准地捂住了杜衡因惊叫而大张的肥厚嘴巴!巨大的力量让杜衡的颈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将他所有的呼救都死死堵在喉咙深处!
杜衡惊恐地瞪圆了眼睛,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肥胖的身体在林云蔚铁箍般的手臂下徒劳地挣扎扭动,发出沉闷的“呜呜”声,如同待宰的肥猪。
就在此时!
黎攸宁的身影如同轻盈的落叶,从古柏上无声飘落,鬼魅般出现在杜衡面前!他手中那柄淬毒的柳叶短匕,在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下,闪烁着幽蓝的、令人心悸的死亡光泽。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执行任务的绝对冷静,匕首带着尖锐的破风声,毫不犹豫地刺向杜衡因恐惧和窒息而剧烈起伏的、毫无防备的心口!
“噗嗤!”
锋利的刃口轻易地穿透了华贵的锦袍和肥厚的脂肪,深深没入心脏!
杜衡的身体猛地一挺!剧烈的痉挛透过林云蔚的手臂清晰地传来。那双因恐惧而瞪得滚圆的眼睛里,最后映出的,是黎攸宁在微弱月光下那张冰冷无情的、年轻得过分的脸庞。喉咙深处发出最后一声绝望的“嗬嗬”气音,随即瞳孔迅速放大、涣散,所有的挣扎和生命气息如同潮水般退去。
黎攸宁拔出匕首,看也未看那迅速涌出的、带着酒气的暗红色血液。他动作迅捷地摸出那块素白棉布,擦拭掉匕首上的血迹,随即将其塞入杜衡因惊惧而死死攥紧的拳头里。同时,另一只手飞快地在杜衡怀中摸索,掏出一枚沉甸甸的、刻着复杂纹路的铜钥匙和一小卷用火漆封好的密信,看也不看便纳入自己怀中。
林云蔚松开手,杜衡肥硕的尸体如同烂泥般瘫软在地。他深邃的目光如同最冰冷的探针,最后一次扫过整个凉亭,确认没有遗漏任何气息和活口。他的视线掠过石桌上翻倒的酒壶和散落的菜肴,最终落在亭柱旁一个被杜衡慌乱中碰落、滚在角落的紫檀木小盒上。盒盖半开,里面是一对成色极佳、雕工繁复的翡翠貔貅。林云蔚的目光在那对貔貅贪婪狰狞的造型上停留了不足一瞬,如同掠过尘埃,随即移开。
“走。”低沉的声音,如同寒冰碎裂。
两道玄色的身影,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亭外无边的夜色。兰若寺庭院深处,只余下凉亭内浓得化不开的血腥、酒臭与死亡的气息在夜风中弥漫。摇曳的月光重新透入,惨白地照亮石桌上倾覆的杯盏、散落的佳肴,以及地上那三具尚有余温的尸体。那对翡翠貔貅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贪婪的眼睛空洞地注视着这片刚刚上演过死亡的修罗场。
枯木林外,夜风更烈。两道身影在荒芜的野径上疾行,玄衣紧贴身体,不断滴落冰冷的水珠——那是潜入时沾染的夜露与汗水。黎攸宁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白气,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熟悉的饥饿感立刻如同苏醒的猛兽般袭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瘪下去的肚子,黑暗中,那双清亮的眼睛习惯性地四下逡巡,仿佛在空气中嗅探着食物的香气。
林云蔚的脚步沉稳依旧,踏在冰冷的土地上,几乎无声。他玄色的肩头,凝结着一层细碎的白霜。他微微侧首,目光沉静地扫过黎攸宁下意识摸向腹部的动作,深邃的眼眸在浓重的夜色里,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着天边一弯惨淡的残月,不起丝毫波澜。只有那紧握剑柄、指节微微泛白的手,透露出方才那场无声杀戮所耗费的心力与冰冷杀意尚未完全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