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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渡

参商劫

晨光熹微,如同最细腻的金粉,穿过慕茳医馆敞开的雕花木格窗,斜斜地洒在光洁如镜的青砖地面上,切割出明暗交织的几何光影。空气里浮动着千百种药材混合的、复杂而清苦的气息——陈年的甘草甜润、黄连的凛冽苦意、当归的醇厚辛香、艾草燃烧后的余烬暖息……它们交织缠绕,沉淀成一种令人心神安宁的独特氛围,隔绝了门外市井的喧嚣。

慕云霓端坐于诊案之后。他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细棉布长衫,袖口挽至肘部,露出一截线条流畅、肤色白皙的小臂。晨光勾勒着他清隽温润的侧脸轮廓,鼻梁挺直,唇色偏淡,此刻正微微抿着,透着一股全神贯注的沉静。他修长的手指搭在一位老妪枯瘦的手腕上,指尖感受着那微弱而紊乱的脉息,眼神专注而悲悯,如同聆听大地深处最细微的叹息。

“阿婆,夜里盗汗心悸的症候,较前些日子可好些了?”他的声音清润温和,如同山涧滑过卵石的溪流,在这弥漫药香的静谧空间里流淌。

老妪还未及回答,医馆门口那片被晨光镀亮的区域,光线骤然一暗。

一个身形魁梧、敞着油腻短褂、露出胸膛大片狰狞刺青的汉子堵在了门口。他满脸横肉,眼白浑浊布满血丝,周身散发着浓烈的劣质酒气和汗酸味。他粗鲁地一把推开门口排队的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那妇人踉跄着险些摔倒,怀中的孩子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慕大夫!慕大夫救命啊!”汉子声音嘶哑,如同破锣,带着一种刻意夸张的哭嚎腔调,震得医馆梁上的微尘都簌簌落下。他踉跄着冲到诊案前,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掌心赫然有一道寸许长的伤口,皮肉翻卷,边缘红肿,正渗出浑浊的黄水,显然已有些时日且感染溃烂了。“您瞧瞧!前几日被那不长眼的铁器划的,疼死老子了!快给我上点好药!要最好的金疮药!”

浓烈的酒臭和伤口腐败的气味扑面而来。慕云霓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眼神却依旧平和。他并未立刻去看那伤口,而是先温声对那惊魂未定的妇人和啼哭的孩子道:“大嫂莫慌,带孩子到旁边坐坐,压压惊。”随即才将目光转向那汉子,声音依旧清润,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坚持:“这位大哥,请稍待片刻,待我先为阿婆诊完脉。您这伤需清创,莫急。”

“等?!老子疼得要死要活,还等?!”汉子勃然大怒,布满血丝的眼珠恶狠狠地瞪着慕云霓,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你个郎中,见死不救是不是?信不信老子砸了你这破医馆!”他猛地一拍诊案,沉重的紫檀木案几发出不堪重负的闷响,笔墨纸砚都跳了起来。那等待诊脉的老妪吓得浑身一哆嗦,脸色煞白。

医馆内顿时一片死寂。排队的病人噤若寒蝉,惊恐地看着这一幕。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汉子粗重的喘息和孩子压抑的抽噎。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医馆角落的阴影里,一个穿着半旧靛蓝布衣、身形精瘦、面容木讷的青年,正无声地将柜台上几包捆扎好的药材小心地装入一个半旧的藤条药箱。他是千金台常来为二爷取药的哑仆阿七。方才的喧闹似乎并未扰乱他分毫,他依旧专注地清点着药包:给二爷调理脾胃的参苓白术散、安神的酸枣仁膏、还有几味活血化瘀的饮片……动作一丝不苟。直到那汉子拍案怒吼,阿七才微微抬了下眼皮,木然的目光掠过那闹事者狰狞的脸和溃烂的手掌,又飞快地扫过慕云霓依旧沉静的侧影。他的动作停顿了不足一息,随即又低下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只是将最后一包药材放入药箱时,手指无意识地捻紧了藤条的边缘,指节微微泛白。

“大哥稍安勿躁。”慕云霓的声音打破了凝固的空气,依旧平和,却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他缓缓站起身,月白色的身影在晨光中如同一株挺拔的修竹,清雅中蕴含着不可折辱的风骨。他绕过诊案,走向那汉子,目光落在那恶臭的伤口上,眼神专注而专业,仿佛那只是一处亟待处理的病灶,而非威胁。“伤口已溃脓,需立刻清创引流,否则恐有伤筋动骨、蔓延脏腑之虞。若信得过在下,请随我来处置间。”

他的从容和那份无视威胁的专注,反而让那凶神恶煞的汉子气势莫名一滞。汉子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似乎被慕云霓话语中“伤筋动骨”、“蔓延脏腑”几个字戳中了恐惧,脸上的横肉抽动了几下,色厉内荏地嘟囔:“少……少吓唬人!赶紧给老子上药!”

就在慕云霓引着那汉子走向内室处置间的门口时,医馆门外,两道风尘仆仆的身影恰好经过。正是刚从城外荒僻处执行完任务的林云蔚和黎攸宁。黎攸宁鼻翼翕动,敏锐地捕捉到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混合着血腥与腐败的异常气息,脚步下意识地一顿。

“咦?有血腥气?”他压低声音,好奇地探头朝医馆内张望,一眼便看到了慕云霓月白的背影和那个堵在处置间门口、背影魁梧凶悍的刺青汉子。“嚯,这架势……有人闹事?”他脸上瞬间挂起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还用手肘捅了捅身旁的林云蔚。

林云蔚脚步未停,玄色的身影如同沉默的礁石,只冷冷地瞥了一眼医馆内。他的目光掠过慕云霓清隽的背影,在那汉子布满刺青的粗壮手臂和溃烂的手掌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扫过角落里那个正低头整理药箱、看似毫不起眼的靛蓝布衣青年(阿七)。那青年木讷的脸上毫无波澜,但林云蔚锐利的视线捕捉到他低垂的眼帘下,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寒芒掠过的冷光。林云蔚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收回目光,声音低沉平直,毫无情绪波动:“闲事莫理。走。”

他脚步加快,玄色的衣摆带起一阵微冷的晨风。黎攸宁撇了撇嘴,虽然心有不甘,但还是快步跟上,嘴里还小声嘀咕着:“那郎中看着文文弱弱的,别吃了亏……不过那闹事的家伙手上的伤可真够恶心的,啧。”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指,仿佛那腐臭的气息粘在了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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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台最深处,一间陈设古朴雅致的静室。厚重的紫檀木门隔绝了外间赌场的喧嚣与浑浊。室内光线略显幽暗,只点着一盏素纱宫灯,柔和的光晕流淌在墙面上悬挂的几幅意境深远的山水古画上。

江怀瑾临窗而立。他并未穿赌坊里常见的锦缎华服,而是一身墨青色云纹杭绸常服,腰间松松系着同色丝绦,少了几分平日坐镇赌场时的迫人威仪,多了几分内敛的书卷气。只是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在幽暗光线下依旧沉静得令人心悸。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墨玉扳指,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阴刻的、线条刚劲的古篆“瑾”字。

门被无声地推开。哑仆阿七提着那个半旧的藤条药箱,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恭敬地将药箱放在窗边的紫檀小几上,然后垂手侍立一旁,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子。

江怀瑾的目光并未离开窗外庭院中一株在秋风中萧瑟的梧桐,只淡淡开口,声音低沉:“药取来了?”

阿七无声地躬身,上前一步,熟练地打开药箱,将里面捆扎整齐的药包一一取出,分类摆放。他的动作依旧一丝不苟,只是在拿起最上面那包用于外敷的金疮药时,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那药包的纸角,沾染了一小片已经变成暗褐色的、极其细微的污渍——那是他挤过混乱人群时,不知被谁蹭上的、一点不属于药材的痕迹。

江怀瑾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瞬间捕捉到了阿七指尖那细微的停顿,以及药包纸角那点几乎可以忽略的暗褐色。他缓缓转过身,墨色的眼眸落在阿七木讷的脸上,声音听不出情绪:“慕大夫处,可还顺利?”

阿七抬起头,眼神依旧木然,但他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屈起,模拟出一个粗鲁拍桌的动作,随即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做出一个被噪音困扰、皱眉的表情。然后,他指了指那包染了污渍的金疮药,又用手在空气中比划了一个魁梧、敞着怀的轮廓,最后指了指自己药箱的侧面,做了个被撞到的动作。

无需言语,一幕医馆闹事的场景已然清晰呈现。

江怀瑾的眸色骤然沉了下去。方才那点内敛的书卷气瞬间荡然无存,周身散发出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静室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几分。他缓步走到小几旁,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拈起那包染了污渍的金疮药。指尖在暗褐色的污渍上极其缓慢地捻过,那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他垂眸看着那点污渍,如同看着一只肮脏的、胆敢玷污净土的蝼蚁。

“闹事?还脏了给慕大夫的药?”他的声音低沉依旧,却像是冰层下骤然涌动的暗流,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冷意。墨玉扳指在他指间转动,反射着幽冷的微光。

阿七无声地点头,垂手侍立,如同泥塑木雕。

江怀瑾沉默了片刻。他抬眸,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株萧瑟的梧桐,深潭般的眼底却翻滚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涌。那点污渍,如同投入寒潭的墨汁,瞬间染黑了平静的水面。他缓缓松开手指,任由那包药落回小几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知道了。”他的声音恢复了平直,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磐石般的沉冷,“把药给后厨的刘妈,让她按方煎了送来。”他顿了顿,目光依旧落在窗外,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去查查。那只脏了药的手,是哪条道上的,最近在谁的手底下讨债。”

阿七再次无声躬身,提起药箱,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静室。

室内重归寂静。江怀瑾依旧立在窗前,墨青色的身影融在幽暗的光影里。他缓缓抬起方才捻过污渍的手指,指尖在素白的窗纱上极其缓慢地、用力地擦拭着。一遍,又一遍。仿佛要擦去某种无形却令人极度厌恶的玷污。窗外,一阵秋风卷过,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飘落,如同无声坠落的命运。他深沉的眼底,映着那飘零的落叶,冰冷一片,再无波澜。

慕大夫心慈,悬壶济世,眼中容得下世间疾苦与污秽。

二爷手黑,执掌暗流,眼里却容不下一粒沙,尤其容不得,有人敢染指他心尖上那片唯一的净土,更容不得那净土之上,沾上半点不该有的腌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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