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逢
暮春的风还带着些微凉意,卷着国子监后园的落樱,簌簌落在青石板路上,积成薄薄一层粉白的绒毯。风里裹着草木的湿润气息,混着远处书声琅琅,本该是一派平和的景致,却压不住张泽禹心头翻涌的思绪。
他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指尖触到纸页上未干的墨痕时,才猛地回神——方才先生抽查《礼记·曲礼》,他因走神漏答了“修身践言,谓之善行”一句,被罚来这后园抄录全文三遍。石桌上摊开的宣纸已写了半页,字迹工整秀丽,可落在张泽禹眼里,那些“礼义仁智信”的字句,倒像是困住手脚的绳索。
他是正二品工部尚书张启山的独子,自小在书香与官宦规矩里长大。外人看他,总说他性子沉静温和,是个安分守己的读书人,可只有张泽禹自己知道,他的心底藏着怎样的野心。父亲张启山在工部待了十年,从五品主事做到二品尚书,看似风光,却始终困在“营缮、虞衡、都水、屯田”的琐碎差事里,离朝堂核心始终差着一步。
这些年,他看着父亲为了漕运、河工的事奔走,却屡屡因没有强硬靠山而受制于人,心里早已暗下决心:他要的从不是“尚书公子”的虚名,而是能亲手握住权柄,让张家摆脱如今的尴尬处境,真正在朝堂上站稳脚跟,甚至攀得更高。为了这个目标,他苦读典籍,研习策论,连工部的图纸、漕运的账簿都偷偷揣摩,只盼着有朝一日能抓住机会,一鸣惊人。可眼下,却只能在这国子监里,对着满纸礼法消磨时光。
“嗒、嗒、嗒——”
沉稳的脚步声自石子路尽头传来,打破了后园的宁静。那脚步声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让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凝了几分。张泽禹抬头望去,只见一队身着青色劲装的侍从簇拥着一人走来,为首者身穿玄色锦袍,袍角绣着暗金云纹,随着步伐轻轻晃动,腰间系着一条玉带,缀着的双鱼佩碰撞出细碎的声响。日光落在那人发间的白玉冠上,折射出冷冽的光,晃得人不敢直视。
是瑞王,张极。
张泽禹心里一凛,忙不迭起身整理衣袍。他的动作快而稳,指尖迅速抚平衣摆上的褶皱,而后依着礼制躬身行礼,声音恭敬却不谄媚:“学生张泽禹,见过瑞王殿下。”
他垂着头,目光落在张极靴面上——那是一双玄色云头靴,靴面绣着浅金色的蟒纹变体,纹路细密精致,是只有亲王才能使用的规制。这种低调里透着张扬的细节,恰如张极本人。
作为当今圣上的胞弟,张极自幼便得圣上偏爱,成年后更是手握京畿兵权,驻守京郊大营。这些年,他在朝堂上看似低调,鲜少参与党争,可明眼人都知道,他早已暗中拉拢了不少武将与地方官员,甚至连户部、兵部都有他的人。太子懦弱,二皇子贪腐,唯有这位瑞王,既有兵权在手,又有城府谋略,野心几乎写在了眼底。这样的人,是朝堂上最不能轻易招惹的存在,却也是……最值得依附的靠山。
张泽禹垂着头,指尖悄悄蜷起,等待着张极的回应。按常理,亲王面对国子监的学生,大多只会淡淡一句“免礼”,而后便径直离去,绝不会多费口舌。可今日,他却等来了一道清冽如玉石相击的声音,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免礼。你是工部张尚书的儿子?”
“是。”张泽禹应声,声音平稳得听不出半分情绪。他能感觉到张极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他的衣袍,看穿他心底的盘算。
张极没再追问,脚步微顿,目光落在石桌上摊开的书卷上。他往前走了两步,停在张泽禹身侧,指尖轻轻点了点纸页上“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那行字,语气听不出喜怒:“先生罚你抄书?”
“是,学生方才课业有误,未能熟记经文,故而受罚。”张泽禹老实回话,心里却在快速盘算——瑞王素来鲜少踏足国子监,今日突然来这偏僻的后园,绝非偶然。他是来散心?还是来找人?或是……另有所图?
风又吹过,一片粉白的樱花瓣悠悠落下,恰好落在书卷上“大夫七十而致事”的字句旁。张极的目光跟着落过去,顿了顿,竟伸手将那花瓣拈了起来。他的指尖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捏着花瓣轻轻一捻,粉白的花瓣便化作细碎的粉屑,从指缝间滑落,落在青石板上,瞬间被风吹散。
做完这个动作,张极才抬眼看向张泽禹,眼底的审视更甚:“张尚书在工部管着漕运修缮,近来江南漕船搁浅的事,你可知晓?”
张泽禹的呼吸微微一滞,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江南漕运是工部的重中之重,每年从江南运往京城的粮米、丝绸,十有八九要走漕运。可近一个月来,江南段河道因连日大雨导致淤塞,十几艘漕船搁浅在芦苇荡里,不仅延误了粮期,还折损了不少货物。圣上为此事在朝堂上发了火,责令工部十日之内拿出解决方案,父亲张启山这些天几乎住在了工部衙门,与属官日夜商议疏浚之策,却始终没有头绪——最关键的问题,是江南河道的最新测绘图掌握在河道总督手里,而那位总督是太子的亲信,迟迟不肯将图纸交出,摆明了是要给父亲难堪,也给工部添堵。
这件事在朝堂上不算秘密,可瑞王突然提起,绝不是随口闲聊。张泽禹定了定神,压下心底的波澜,谨慎回道:“略有耳闻。父亲近日正与工部属官反复商议疏浚之策,只是河道淤塞地段复杂,需对照最新的测绘图才能制定方案,眼下……图纸一事尚未有定论,故而进度迟缓。”
他特意加重了“图纸”二字,既是陈述事实,也是在试探张极的意图。
“图纸?”张极挑了挑眉,往前走了两步,俯身靠近石桌。他的动作不算亲昵,却带着一种压迫感,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气息飘进张泽禹的鼻腔,与周围的草木香混在一起,竟有几分让人失神。张极的声音压得低了些,只有两人能听见:“若有人能帮张尚书拿到最新的河道测绘图,你说,此事会不会好办些?”
张泽禹的瞳孔微微收缩,瞬间明白了张极的用意。
漕运之事看似是工部的麻烦,实则牵扯着江南的粮税与官员任免——江南是太子的势力范围,漕运受阻,太子虽未直接出面,却也乐见其成,既能打压工部,也能让父亲在圣上面前失势。而张极若能帮父亲解决图纸的问题,一来能让父亲欠他一个人情,将张家拉到自己这边;二来能借机插手江南事务,削弱太子的势力;三来还能在圣上面前落下“体恤朝臣、心系国计”的好名声,可谓一举三得。
而对张泽禹自己而言,这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若能借着此事与瑞王搭上关系,往后张家在朝堂上便多了一个强硬的靠山,父亲不用再处处受制,自己也能借着瑞王的势力,更快地接近权力核心,实现心中的野心。这是一场赤裸裸的利益交换,张极抛出橄榄枝,而他,没有理由拒绝。
想通这层关节,张泽禹的语气依旧恭敬,却多了几分暗藏的笃定。他抬眼看向张极,这才敢仔细打量对方的模样——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时带着几分冷意,可眼底深处却藏着算计的光,那是一种掌控一切的自信,让人既敬畏,又忍不住想要依附。
“殿下若真能相助,便是帮了张家大忙。”张泽禹的声音放得更缓,每一个字都经过斟酌,“父亲素来感念殿下体恤朝臣,若此事真能顺利解决,父亲定当亲自登门,向殿下道谢。”
他没有说“感激不尽”,也没有说“愿为殿下效力”,而是用“登门道谢”作为回应——既表达了诚意,又留了余地,既不让自己显得过于急切,也暗示了张家愿意与瑞王建立联系。
张极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意很浅,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却又真实地落在眼底。他直起身,抬手拍了拍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道谢不必急。你且回去告诉张尚书,三日后,我会让人将图纸送到尚书府。”
说完,他没再停留,也没有多余的嘱咐,朝身后的侍从摆了摆手,转身便走。玄色的袍角扫过青石板路,带起几片樱花瓣,那些花瓣沾在袍角上,又被风轻轻吹落,如同他方才短暂的停留,看似随意,却处处透着算计。侍从们紧随其后,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园门尽头,后园才重新恢复了宁静。
张泽禹直起身时,后背已沁出一层薄汗,贴身的衣料黏在皮肤上,有些不舒服。他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目光却依旧落在张极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收回。
方才张极俯身时,袖口不小心扫过石桌上的宣纸,在“行修言道,礼之质也”那行字旁,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墨痕。那道墨痕很淡,却像是一个印记,刻在了纸页上,也刻在了张泽禹的心里。
这是他第一次与瑞王张极正经交锋。没有温情脉脉的寒暄,没有少年人的意气相投,只有赤裸裸的利益试探和野心的碰撞。他们像是两个棋手,隔着棋盘遥遥相望,一眼便看穿了对方的心思,也默契地落下了第一枚棋子。
张泽禹重新坐下,拿起笔,蘸了蘸墨,却没有立刻继续抄书。他的指尖在纸页上轻轻摩挲着那道浅淡的墨痕,心里清楚,从张极提起江南漕运的那一刻起,他和张家,就已经被卷入了瑞王的棋局里。
而他,心甘情愿。
在这波谲云诡谲的朝堂之上,想要实现野心,总要先学会审时度势,找到最有利的盟友,在棋局中站稳脚跟。瑞王需要张家这样的文官势力作为助力,而张家需要瑞王这样的强权作为靠山,他们的利益诉求高度契合,这场合作,本就是水到渠成。
三日后的图纸,不过是这场合作的开端。张泽禹看着纸页上工整的字迹,眼底渐渐燃起一抹光亮——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沿着这条铺着利益与权力的道路,一步步走向朝堂的核心,让张家的名字,在史书上留下更重的一笔。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激荡,重新握紧笔杆,在宣纸上落下工整的字迹。只是这一次,他的笔锋里多了几分坚定,少了几分此前的沉郁。
风再次吹过,落樱纷飞,后园依旧宁静,可张泽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他与瑞王张极的交集,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