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张泽禹回到尚书府时,天已擦黑。府里的羊角灯笼刚被仆人点上,暖黄的光透过糊着细纱的窗棂洒在青砖地上,映出廊下那几盆晚开海棠的疏影——花瓣上还沾着傍晚的露水,在灯下泛着细碎的光,风一吹,便有一两片打着旋儿落下,落在青石板上,悄无声息。
他没先回自己住的“知微堂”,而是径直往父亲张启山的书房去。脚步踏在铺着青石板的回廊上,每一步都走得稳,心里却在快速复盘着下午在国子监后园的每一个细节:瑞王的语气、眼神,甚至是拈碎樱花瓣时指尖的力度,都像刻在脑子里一样清晰。他知道,关于瑞王张极的承诺,必须第一时间告知父亲——这不仅关乎江南漕运的困局,更关乎张家未来在朝堂上的走向,一步错,或许便是满盘皆输。
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纸张翻动的窸窣声,还夹杂着父亲低低的叹息。那叹息声很轻,却满是连日操劳的疲惫,隔着门板都能让人感受到其中的沉重。张泽禹放缓脚步,指尖轻轻叩了叩门板,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会显得急促,也不会让人忽略。
“进来。”里面传来张启山沙哑的声音。
张泽禹推门而入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案前那个疲惫的身影。张启山正坐在紫檀木大案后,鬓边的白发在跳跃的烛火下格外显眼,连平日里挺直的脊背,都像是被什么重物压得微微弯曲。他面前摊着一叠标着“漕运急件”的文书,红漆印戳格外醒目,指尖按着发胀的眉心,连抬头的力气都像是被抽走了大半。
见儿子进来,张启山才勉强放下手,揉了揉发酸的肩膀,目光落在张泽禹身上,带着几分习惯性的关切:“今日国子监放学倒早,先生布置的功课都做完了?”
“回父亲,今日先生抽查《礼记·曲礼》,儿子因走神漏答了‘修身践言,谓之善行’一句,被罚抄三遍全文,已在国子监完成大半。”张泽禹走到案边,目光扫过那些被父亲用朱笔圈画得密密麻麻的文书,语气放得更缓,“儿子今日来,不是为了说功课,是有要事与父亲禀明——今日在国子监后园,儿子遇到了瑞王殿下。”
“瑞王?”张启山的动作猛地顿住,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抬眼看向儿子,眼底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迅速沉了下去,眉头也紧紧皱起,“他去国子监做什么?那般身份,素来不踏足儒子之地,怎会与你一个国子监学生说话?”
“具体缘由儿子不知,但瑞王殿下确实主动与儿子搭话,还特意提及了江南漕运的事。”张泽禹不敢有半分隐瞒,将今日在后园的经过一五一十道来——从初见时自己躬身行礼,瑞王那句带着审视的“免礼。你是工部张尚书的儿子”,到瑞王目光落在书卷上的停顿,再到那句直指要害的“张尚书在工部管着漕运修缮,近来江南漕船搁浅的事,你可知晓”,最后是瑞王承诺“三日后,我会让人将图纸送到尚书府”。
他甚至细致地描述了瑞王的动作:玄色锦袍的下摆扫过青石板时带起的樱花瓣,指尖拈起花瓣时的轻缓,捏碎花瓣时粉屑飘落的模样,还有最后转身时,腰间双鱼佩碰撞的细碎声响。每一个细节都没遗漏,仿佛将那个场景重新铺在了父亲面前。
张启山全程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面,发出“笃、笃、笃”的轻响。那声音在安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像是在反复掂量着什么,又像是在压抑着心底的波澜。烛火跳动着,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满墙挂着的书画上,那些原本雅致的山水、工整的书法,此刻都像是被染上了一层凝重。
等张泽禹说完,书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案上的茶水早已凉透,杯壁上凝着一层水珠,顺着杯身缓缓滑落,在案上留下一小片水渍。张启山盯着那片水渍,眼神复杂得让人看不透。
“父亲,瑞王此举……”张泽禹试探着开口。他知道父亲在顾虑什么——瑞王张极的野心,朝野上下无人不知。作为当今圣上的胞弟,他手握京畿兵权,这些年看似低调,却早已暗中拉拢了不少武将与地方官员,连户部、兵部都有他的人。与这样的人扯上关系,无异于把张家推到党争的风口浪尖,可眼下,江南漕运的困局若解不开,十日之期一到,圣上追责下来,工部首当其冲,张家就算能保住性命,也必然会从二品尚书的位置上跌下来,几代人的努力,怕是要毁于一旦。
张启山终于停下敲击的手指,抬眼看向儿子,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又有几分清醒:“瑞王这哪里是送图纸,是在投石问路啊。他要的,从来不是你我一句轻飘飘的‘道谢’,是张家明明白白的站队。”
张泽禹心头一凛,果然如他所料。
“江南河道总督是太子的人,你以为为父这些天为何愁得睡不着觉?”张启山拿起案上的凉茶,一饮而尽,冰凉的茶水滑过喉咙,似乎让他的思路更清晰了些,“那最新的河道测绘图,他攥得比什么都紧。工部派人去要了三次,第一次说‘图纸在核验’,第二次说‘总督大人外出巡查’,第三次干脆闭门不见——明摆着是要给我难堪,要让漕运的事拖下去,好让圣上迁怒于工部,迁怒于张家。”
他顿了顿,手指轻轻点了点案上的漕运文书:“瑞王能开口说要送图纸,说明他早有准备,甚至可能……早就拿到了图纸,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他帮我们解了漕运的困局,我们便欠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这人情可不是那么好还的,往后朝堂之上,张家便再难置身事外,只能跟着他走,成了他手里的一枚棋子。”
“可父亲,若不接这人情,漕运之事十日之内无解,圣上追责下来,工部首当其冲,张家……”张泽禹话说到一半便停住,后半句“恐难自保”虽未明说,父子二人却都心知肚明。这些年,父亲在工部谨小慎微,从五品主事一步步爬到二品尚书,靠的不是家世背景,而是实打实的能力和隐忍。若因漕运之事失势,张家便会从“尚书府”变回普通官宦人家,再想往上走,难如登天。
张启山苦笑一声,手指摩挲着冰凉的茶杯边缘,杯沿的花纹硌着指尖,带来一丝清晰的触感:“为父岂会不知?只是这一步踏出去,便再无回头路。瑞王与太子、二皇子的争斗,迟早会摆上台面。太子懦弱却有正统名分,二皇子贪腐却有外戚支持,瑞王手握兵权却非嫡非长——到时候刀光剑影,朝堂动荡,稍有不慎,便是满门抄斩的下场。”
他看着儿子年轻却异常沉稳的脸庞,忽然叹了口气,语气里多了几分欣慰,又有几分担忧:“你今日在瑞王面前,应对得倒稳妥。没露半分急切,没说一句僭越的话,既没拒绝他的好意,也没贸然承诺什么,守住了张家的分寸。看来这些年,你不仅读了书,也没白看为父在朝堂上的起起落落。”
“儿子只是不想让张家陷入被动。”张泽禹垂眸,指尖轻轻蹭过案上的宣纸,纸张的粗糙感透过指尖传来,让他的思路更清晰,“瑞王有野心,想借张家的文官势力巩固地位,好与太子抗衡;我们也有要守护的东西,想借瑞王的强权摆脱眼下的困境,让张家在朝堂上站稳脚跟。这场合作,本就是各取所需,谈不上谁利用谁。”
“各取所需……”张启山重复着这四个字,沉默片刻后,终于下定了决心。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街上的灯笼已经亮了大半,昏黄的光在夜色里连成一片,却照不亮藏在角落里的阴影。“罢了,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三日后瑞王派人送图纸来,你亲自去接,态度要恭敬,礼数要周全。记住,话不可多,不可少。既要让瑞王看到我们的诚意,知道张家记着他的情;也不能让他觉得张家急于依附,失了二品尚书府的体面。”
“是,儿子明白。”张泽禹应声,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知道,父亲这是同意了与瑞王的合作,而他在这场权力棋局里的第一步,算是走对了。
接下来的三日,尚书府表面上依旧平静。仆人们各司其职,洒扫庭院的洒扫庭院,打理花草的打理花草,廊下的海棠依旧开得热闹,花瓣落了一层又一层,被仆人扫成小小的堆,堆在墙角,透着几分慵懒的诗意。可内里却暗流涌动,连空气里都像是绷着一根弦。
张启山每日照旧去工部议事,只是出门时,会特意叮嘱管家看好门户;回来时,脸上的疲惫少了些,多了几分等待的凝重,总会第一时间问张泽禹“瑞王府那边可有动静”。张泽禹则按部就班地去国子监上课,只是课上走神的次数少了,目光落在《礼记》上时,心里想的却是朝堂上的风云变幻——他甚至在课下悄悄找同窗借了江南的舆图,趁夜在书房里反复研究,试图从那些弯弯曲曲的河道线条里,看出瑞王与太子博弈的痕迹。
他还特意留意了国子监里的动静。太子一派的官员子弟,往日里总爱聚在一处议论朝政,言语间不乏对瑞王的轻视,可这几日却格外安静,偶尔有人提起江南漕运,也只是匆匆带过,像是在刻意回避什么。张泽禹心里清楚,太子那边定是也收到了风声,只是还没摸透瑞王的意图,所以才按兵不动。
第三日傍晚,夕阳将西天染成一片橘红,连空气中都带着几分暖意。晚风拂过,廊下的海棠花瓣落得更急了,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变数铺垫。尚书府的门房匆匆从前厅跑来,脸上带着几分急切,却又刻意压低了声音:“公子,瑞王府的林管事来了,说奉王爷之命,送东西来给老爷。”
张泽禹正在书房整理近日抄录的策论,闻言立刻起身,连手中的笔都来不及放下,便快步往前厅去。他的脚步比往日快了些,却依旧保持着平稳,没有半分慌乱——越是关键时刻,越要沉住气,这是父亲教给他的道理。
他赶到前厅时,正见一个身穿灰色锦袍的男子站在厅中。那人约莫三十岁年纪,面容周正,眼神锐利,腰间系着一块双鱼纹玉佩,正是那日在国子监后园,跟在瑞王身后的侍从之首。见张泽禹进来,那男子立刻躬身行礼,动作标准,语气恭敬却不谄媚:“小人林忠,见过张公子。奉我家王爷之命,送东西来给张尚书。”
“林管事客气了,快请坐。”张泽禹上前一步,侧身避开他的行礼——按礼制,他是二品尚书之子,林忠是王府侍从,无需行如此大礼。他语气温和,目光落在林忠手中的青布包袱上,“父亲今日在工部议事,尚未归来。不如林管事先坐,喝杯茶等一等?府里新得了些雨前龙井,是江南那边送来的,味道还算醇厚,林管事不妨尝尝。”
林忠却摇头,双手将青布包袱递了过来,包袱口系着的绳子打得紧实:“多谢张公子好意,只是王爷特意吩咐,图纸需尽快交到张尚书手中,以便早日解决漕运之事,不可耽误。小人不便久留,这里面是王爷要送的东西,还请张公子代为转交。待张尚书看过,小人也好回禀王爷。”
张泽禹双手接过包袱,入手沉甸甸的,能清晰地感觉到里面硬物的轮廓——是个匣子。他指尖微微收紧,面上却依旧平静,目光落在包袱的布料上:青布是寻常的料子,没有任何花纹,看起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可他知道,这里面装的,是能解张家燃眉之急的江南河道测绘图,是瑞王递来的橄榄枝,也是将张家拖入棋局的绳索。
“多谢林管事跑这一趟,辛苦了。”张泽禹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多了几分郑重,“父亲回来后,我定会第一时间将东西转交。改日父亲登门道谢时,再向瑞王殿下当面表达谢意。”
林忠点点头,又叮嘱了几句:“王爷说,图纸需妥善保管,切勿外泄。毕竟江南漕运之事关乎重大,若是走漏了消息,恐生变数。”
“林管事放心,儿子定会妥善保管,绝不让图纸落入旁人之手。”张泽禹承诺道。
林忠不再多言,又行了一礼,便转身告辞。张泽禹亲自送他到府门口,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口的暮色里,直到再也看不见,才转身捧着包袱回了书房。
他没有立刻打开包袱——瑞王心思深沉,谁也不知道这包袱里除了图纸,是否还藏着别的东西,或是有什么暗记。万一里面被做了手脚,或是有瑞王故意留下的痕迹,被旁人看到,便是天大的麻烦。
张泽禹将包袱放在书架最上层,用一块深蓝色的锦布仔细盖好,确保不会落灰,也不会被人轻易发现。然后他坐在案前,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思绪翻涌。
瑞王如此痛快地送来图纸,显然是急于拉拢张家。可越是如此,越要谨慎。太子那边若知道图纸到了张家手里,定会有所动作——或许是派人来尚书府打探消息,或许是在漕运工程上使绊子,甚至可能会暗中对尚书府下手。往后的日子,怕是不会太平了。
他还想到了瑞王的心思。瑞王要的不仅仅是张家的站队,或许还有更深的打算。父亲是工部尚书,掌管着全国的工程、漕运、屯田,若是能彻底拉拢张家,瑞王便能借着工部的力量,进一步掌控朝堂的民生事务,与太子的“名分”、二皇子的“外戚”抗衡。而自己,作为父亲的独子,瑞王今日与自己搭话,或许也是在考察——考察自己是否值得培养,是否能成为张家未来的掌权人,是否能继续与他合作。
夜幕渐渐降临,街上的灯笼一盏盏亮起,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咚——咚——”,沉稳的声响透过窗户传进来,提醒着时间在一点点流逝。张启山终于从工部回来,他刚踏入书房,连外衣都没来得及脱,便急切地看向张泽禹:“瑞王府的人来了?东西呢?”
张泽禹起身,从书架上取下包袱,递到父亲面前:“在这儿。林管事说,王爷特意吩咐,要尽快处理,不可耽误。”
张启山接过包袱,动作比往日快了些,却依旧小心。他先仔细检查了一遍包袱的绳子——打的是常见的“双套结”,没有被解开过的痕迹。然后才解开绳子,打开包袱,里面是一个紫檀木匣子,匣子表面光可鉴人,没有任何纹饰,只有一个普通的黄铜锁扣。
他又检查了匣子的四周——紫檀木的纹理清晰,没有被撬动过的痕迹,锁扣也完好无损。直到确认无误,张启山才从腰间取下一把小巧的铜钥匙——那是他随身携带的钥匙,专门用来开重要的文书匣子。他将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转,“咔哒”一声,锁开了。
匣子里铺着一层深蓝色的锦缎,锦缎的质地细腻,摸起来顺滑柔软。锦缎上放着一叠泛黄的图纸,纸张边缘有些磨损,显然是经常被翻阅的缘故。张启山小心翼翼地将图纸取出来,在案上缓缓铺开。烛火下,图纸上的线条清晰可见:
- 河道的走向用粗墨线标注,支流用细墨线区分,每一段河道的长度都标得清清楚楚;
- 淤塞的地段用朱笔圈出,旁边还注着“淤塞深度三尺”“淤塞长度五十丈”的字样;
- 沿岸的村落、驿站、码头都用小圆圈标出,旁边写着村落的名字、常住人口;
- 甚至连水深、河床的土质都有详细说明,“此处水深五丈,河床为沙土”“此处水深三丈,河床为黏土”,一目了然。
这图纸,比工部手里的旧图详细了十倍不止。
“这图纸……竟如此精细。”张启山看着图纸,忍不住感叹,手指在淤塞最严重的河段上轻轻划过,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粗糙,“瑞王能拿到这样的图纸,手段定然不简单。看来,他在江南也布了不少眼线,连河道总督手里的私藏图都能拿到。”
张泽禹凑过去,目光落在图纸上。他虽不是工部官员,却也跟着父亲研究过不少漕运图纸,一眼便看出这图纸的价值:“有了这图纸,疏浚方案三日之内便能制定出来。圣上给的十日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