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张启山攥着瑞王送来的紫檀木匣子,第二日天还未亮便起身赶往工部。马车轱辘碾过沾着晨露的青石板路,发出“吱呀”的轻响,像在为这场未卜的博弈敲着前奏。张泽禹站在尚书府朱红的大门后,看着父亲的车驾渐渐消失在薄雾里,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衣摆——图纸虽解了燃眉之急,可太子那边的暗流,才是真正能掀翻张家的风浪。
他转身回府,刚踏上回廊,就见管家老张头匆匆走来,手里捏着一张烫金拜帖,脸色比晨雾还要凝重:“公子,方才太子府的人送来的,说礼部侍郎李嵩明日要登门拜访老爷。”
张泽禹接过拜帖,指尖触到那冰凉的金粉,只觉得扎手。李嵩是太子妃的亲兄长,仗着太子的势,在朝堂上向来横行无忌,往日里见了父亲,连基本的礼数都懒得装,如今突然要登门,哪里是“拜访”,分明是来探底的。他低头看着拜帖上“李嵩”二字,笔锋张扬得几乎要破纸而出,心里冷笑——定是江南漕运的风声漏了,李嵩是来查探图纸是否真在张家手里,也好回去给太子报信,再琢磨着怎么给张家下绊子。
“先把拜帖收起来,等父亲回来再说。”张泽禹将拜帖折好,递还给管家,语气沉了些,“另外,从今日起,府里的人都警醒些。门房那边,凡有访客,无论官职高低,都要先问清来意、记下表状,再层层通报,不许有半分疏忽。后厨采买、洒扫的仆人,也不许在外头乱嚼舌根,若是让我听见半句关于漕运、图纸的闲话,直接发卖出去。”
老张头跟着张启山几十年,自然知道此事的轻重,忙躬身应道:“是,公子放心,老奴这就去吩咐。”
张泽禹回到“知微堂”,却没心思再看案上的策论。他走到书架前,取下那幅借来的江南舆图,重新在案上铺开。烛火跳动着,将舆图上的河道照得透亮——江南的漕运线像一条蜿蜒的银带,一头连着京城的粮库,一头系着江南的赋税,而淤塞的那段河道,恰是这银带上最关键的扣结。太子派李嵩来,无非是想确认图纸的下落:若是图纸不在张家,他便继续拖着漕运的事,让父亲在圣上面前失势;若是图纸真在,他定会立刻动手,要么毁了图纸,要么在疏浚工程上做手脚,好让张家背黑锅。
他手指在舆图上的淤塞河段轻轻划过,忽然想起那日在国子监后园,瑞王拈碎樱花瓣时的眼神——那般平静,却又藏着洞悉一切的锐利。或许从一开始,瑞王就料到太子会有动作,才会如此痛快地送出图纸。这哪里是送人情,分明是给太子设了个局:既让张家欠了他的情,不得不站在他这边,又能借张家的手,引太子露出破绽,好让圣上看清太子的无能与狭隘。
“好深的算计。”张泽禹低声感叹,指尖却没停。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白纸,凭着记忆,大致画出江南河道的轮廓,又在淤塞处画了个圈。他知道,自己不能只做瑞王棋盘里的棋子,得学着成为那个能看清棋局的人。太子要跳,那就让他跳得再高些,等他落下来时,才能摔得更重。
傍晚时分,张启山从工部回来,脸上带着几分疲惫,眼底却有掩不住的亮意。他刚踏进书房,就拉着张泽禹的手说:“今日在工部,我把图纸给几个心腹属官看了,你是没见他们的样子,一个个都惊得说不出话来!那图纸精细得很,连河道底下的沙土、黏土都标得清清楚楚,有了它,疏浚方案的框架今日就定下来了,明日再细化些细节,不出三日,定能呈给圣上。”
张泽禹见父亲难得舒展眉头,心里也松了些,却还是把李嵩要登门的事说了:“父亲,太子妃的兄长李嵩,明日要来看您。”
张启山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下去,他走到案前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与窗外渐起的虫鸣混在一起,透着几分凝重。“李嵩来者不善啊。”他叹了口气,“我若不见,倒显得我们心虚,像是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若见了,他必定会旁敲侧击,追问漕运的进展,甚至想打探图纸的消息,到时候一个应对不好,就会落人话柄。”
“父亲,不如我们顺水推舟。”张泽禹走到案边,俯身压低声音,“明日见了李嵩,我们不妨故意‘漏’点消息给他。您就说,工部确实拿到了新的测绘图,只是图纸还在核验,没什么特别的;我再装作不小心,让他看到图纸的一角,既打消他的疑虑,又让他觉得我们没把他当回事,放松警惕。太子若知道图纸真在我们手里,定会急着动手破坏疏浚工程,到时候我们提前做好准备,等着他露出马脚,再将计就计——瑞王既然能拿到图纸,想必在江南也布了眼线,到时候我们里应外合,既能解决漕运的事,又能让太子吃个大亏,让圣上看看他的真面目。”
张启山抬眼看向儿子,眼底满是惊讶,随即又化为欣慰。他总觉得儿子年纪尚轻,还需多历练,却没想到他竟有如此缜密的心思。“好,就按你说的办。”张启山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郑重,“明日见李嵩,你也在场。他心思多,眼神毒,你帮我盯着他的神色,一旦他有不对劲的地方,就给我递个暗号。记住,无论他说什么、问什么,都要沉住气,不可露半分破绽。”
“儿子明白。”张泽禹应声,心里却清楚,这场戏,不仅要演给李嵩看,还要演给暗处的太子、甚至瑞王看——在这朝堂棋局里,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都可能成为影响胜负的棋子。
第二日巳时,李嵩果然准时登门。他穿着一件宝蓝色的锦袍,腰间系着一条嵌玉玉带,身后跟着两个穿锦缎背心的侍从,派头十足地站在尚书府前厅里,连正眼都没看迎上来的管家。张启山带着张泽禹从内堂走出,李嵩才慢悠悠地拱手,语气里满是敷衍:“张尚书,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李侍郎客气了,请坐。”张启山神色平静,抬手示意侍女奉茶。
双方落座后,李嵩便开始东拉西扯,从“近日天气燥热,京郊的荷花开得正好”说到“圣上昨日赏了太子一柄玉如意”,半句不提漕运,却时不时用眼角的余光扫向书房的方向,那急切的模样,像极了盯着猎物的狐狸。
张泽禹坐在一旁,端着茶杯,看似在品茶,实则将李嵩的神色看得一清二楚。他知道,该自己上场了。于是他放下茶杯,起身对张启山说:“父亲,昨日您让我整理的漕运旧文书,我已经理好了,放在书房的案上,我去取来给您,也好让您与李侍郎说说往日的漕运情况。”
张启山配合地颔首:“去吧,小心些,别把桌上的图纸带出来,那图纸还没核验完,不可外泄。”
这话像是一颗石子,瞬间砸在了李嵩的心上。他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兴奋,却又很快掩饰过去,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继续说:“哦?张尚书竟拿到新图纸了?倒真是辛苦,不过也该如此,毕竟漕运之事关乎重大,可不能马虎。”
张泽禹没接话,转身快步走向书房。他早已在书房做好了准备:将真正的江南河道测绘图摊开一角,放在案上最显眼的位置,又在旁边放了一叠无关紧要的旧漕运文书。走到书房门口时,他故意放慢脚步,然后“哎呀”一声,装作脚下不稳,手里的旧文书散落一地。
“怎么这么不小心?”李嵩立刻起身,假意上前帮忙捡文书,目光却像箭一样射向书房内——恰好看到案上摊开的图纸一角,虽然只是模糊的河道线条,却能清晰地看出是新绘的测绘图。他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得意的笑,手指碰到文书时,甚至带着几分急切。
“多谢李大人。”张泽禹连忙接过文书,装作慌乱的样子,将散落的纸张拢在一起,匆匆回到前厅,把文书递给张启山。
李嵩坐回原位,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也没了继续寒暄的耐心。又闲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便借口“礼部还有要事要处理”,起身告辞。张启山和张泽禹送他到府门口,看着他的马车绝尘而去,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了了然——鱼儿,终于上钩了。
果不其然,三日后的清晨,一道来自江南的急报送到了尚书府。张泽禹拆开急报时,指尖都在发颤:太子派去的人,暗中买通了施工队的一个小头目,让他在疏浚河道时,故意将一段河堤挖得太浅。昨夜江南下了一场大雨,河水暴涨,那段河堤不堪重负,直接决堤,淹没了附近的三亩农田。当地的县令是太子的人,立刻将此事上报给圣上,还添油加醋地说“工部施工不当,欺压百姓,导致民怨沸腾”。
张启山接到急报后,脸色瞬间变得铁青,连早饭都没顾上吃,就带着张泽禹赶往瑞王府。此刻的瑞王府,却异常平静。前厅里,张极正坐在案前看一份密报,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身上,玄色锦袍上的暗金云纹泛着淡淡的光,让他看起来比往日多了几分温和。
见张启山父子进来,张极放下密报,语气平静得像是早已知道此事:“张尚书不必着急,太子会有这一步动作,本王早有预料。”
张启山一愣,脚步顿在原地:“殿下早已料到?”
“太子心胸狭隘,又急着在圣上面前表现,见你们顺利推进漕运疏浚,怎会甘心?”张极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庭院里开得正盛的石榴花,“本王在江南布了些眼线,太子派人去买通小头目时,就有人把消息报给我了。今日一早,我的人已经拿到了那小头目收受贿赂的字据,还有太子派去的人与他私下接触的证词,连人证都控制住了。”
他转身,从案上拿起一份密封的密函,递给张启山:“你拿着这份密函,再带上江南的急报,立刻去皇宫见圣上。密函里有详细的证据,圣上看了,自会有判断。”
张启山接过密函,手指微微颤抖。他拆开一看,里面不仅有小头目画押的供词,还有他与太子亲信交易时的细节,甚至连两人见面的时间、地点、说了什么话,都记录得清清楚楚,旁边还附带着人证的姓名和住址。他心中又惊又喜,连忙躬身行礼:“多谢殿下相助!张某无以为报,往后若有差遣,定当万死不辞!”
“张尚书不必多礼。”张极的目光掠过张启山,落在张泽禹身上,眼底带着几分认可,“昨日李嵩去你府中,泽禹故意漏出图纸一角,引太子动手,这步棋走得很妙。既没暴露我们的计划,又能让太子主动跳进局里,心思倒是比你父亲还细。”
张泽禹心中一惊——他没想到瑞王连府里的事都知道得如此清楚。他连忙躬身:“殿下过誉了,儿子只是侥幸猜中了太子的心思,不敢居功。”
张极笑了笑,没再多说,只是摆了摆手:“时间不早了,你们快去吧,别让太子抢先一步在圣上面前恶人先告状。”
张启山父子拿着密函,快步赶往皇宫。圣上看过密函和急报后,果然龙颜大怒,拍着御案骂道:“竖子不足与谋!漕运关乎国计民生,他竟为了私怨,做出这等不顾百姓死活的事!”当即下令,让锦衣卫立刻赶往江南,将太子派去的人押回京城审问,又下旨嘉奖张启山,称赞他“办事谨慎,忠心耿耿,能防患于未然”。
太子得知消息后,吓得闭门不出,连宫门都不敢踏进一步,更别说再插手江南漕运的事了。
没了太子的刁难,江南漕运的疏浚工程进展得异常顺利。半个月后,江南传来捷报:淤塞的河道已全部疏浚完毕,第一批漕船满载着粮米,顺利驶往京城。圣上接到捷报时,正在御花园与大臣们赏荷,当即龙心大悦,下旨赏赐张启山黄金百两、绸缎千匹,还特意召见了张泽禹,拉着他的手说:“少年有为,心思缜密,不愧是张尚书的儿子,将来定能成为国之栋梁。”
张泽禹跟着父亲在皇宫谢恩后,走出宫门时,恰好遇到了瑞王。张极穿着玄色锦袍,腰间的双鱼佩随着步伐轻轻晃动,阳光落在他的玉冠上,折射出冷冽却温和的光。他看到张泽禹,微微点了点头,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审视,多了几分认可。张泽禹躬身行礼,心里清楚——这一次,他和父亲不仅解了漕运的困局,更在朝堂上站稳了脚跟,而他与瑞王的合作,也从最初的利益交换,多了几分无声的默契。
只是,张泽禹也明白,这不过是朝堂棋局里的一步小胜。太子虽然暂时受挫,却不会善罢甘休;二皇子在一旁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出手;瑞王的野心,更是不止于打压太子。往后的路,只会更难走,每一步都要如履薄冰。
回到尚书府时,已是傍晚。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橘红,余晖透过窗棂,洒在“知微堂”的案上。张泽禹坐在窗前,看着庭院里的海棠花——花瓣在晚风里轻轻飘落,像一场温柔的雪,落在青石板上,积成薄薄一层。他想起今日在宫门口遇到瑞王时的眼神,想起父亲谢恩时欣慰的笑容,想起自己在这场博弈里走的每一步:从国子监后园的初逢,到接过图纸时的凝重,再到应对李嵩时的谨慎……每一个瞬间,都像是刻在了心里。
他起身,走到案前,拿起笔,蘸了蘸墨,在宣纸上写下“谨守”二字。字迹工整,笔锋却带着几分坚定。写完后,他放下笔,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晚风带着海棠的香气吹进来,拂过他的脸颊,温柔得像是在安抚这场博弈的疲惫。
天边的最后一抹余晖渐渐褪去,月亮升了起来,清冷的月光洒在庭院里,将海棠花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青石板上,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张泽禹望着那轮明月,心里忽然平静下来——他知道,在这波谲云诡谲的朝堂之上,未来还有无数的暗涌与挑战,可只要他谨言慎行,守住本心,总能在这场权力的棋局里,走出属于自己的路。
而他与瑞王张极的故事,就像这庭院里的海棠,在月色与晚风的滋养下,正悄然抽枝,等待着花开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