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折镜轩的黄昏
星罗城西南,有条被雨水磨得发亮的青石巷,叫“折镜巷”。巷口无匾,只在砖缝里嵌着一块指甲大的碎镜片,夕阳一照,便像有人提着灯笼等你回家。巷子尽头,两扇斑驳的铜钉木门半掩,门楣上歪歪扭扭写着“折镜轩”。
铺子极小,前堂只摆得下三面柜台,却挂了足足百余面镜子:菱花的、鹊尾的、海兽葡萄的,甚至还有一面据说是上古魂导器残片的“无垢琉璃”。镜面把黄昏切成无数块,光在墙壁上来回奔跑,像一群迷路的金色魂兽。
青衣——那时她仍叫青夙——正踮着脚擦拭最顶层的一面“双鸾衔绶”。她穿灰色短褂,棉布长裤,腰间随意系一条靛蓝布带,背影看上去像个单薄少年。只有耳后几缕碎发不听话地钻出束发巾,带着女孩子特有的柔软弧度。
“姐,药苦。”里屋传来几声压得低低的咳嗽,像钝刀划在瓷面上。
青夙没回头,只把抹布往铜盆里一丢,溅起几星皂角泡:“苦也得喝。今日周大夫加了雪参,五十金魂币一两,你敢吐出来试试。”
她说话带着星罗贵族特有的腔调,尾音却往下坠,像被生活的重量压弯的柳条。
里屋安静下来,只剩药铫子咕噜咕噜冒泡。青夙这才转身,走到柜台后,从最底层抽屉取出一面掌心大的铜镜。镜背刻着一只展翼的青鸾,鸟眼却空洞,像被谁剜去了瞳孔。
她把铜镜按在胸口,轻轻阖眼。
镜里立时泛起涟漪,一层淡青光晕漫过镜面,映出她的心海:一片灰白的芦苇荡,风过时,苇穗像雪浪起伏。浪心处,蜷缩着一只幼小青鸾,羽毛稀疏,脖颈系一条极细的金链,链上串着三滴血珠,殷红如朱砂。那是她三年前亲手锁进去的半道影子,也是弟弟青衡的命。
做完每日一次的“饲魂”,她额角已渗出细汗。刚把铜镜收回,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进来的是巷子口卖糖画的老汉,姓孟,背后跟着个穿短打的瘦高少年,怀里抱着一只黑布包裹。
“青小哥,”孟老汉搓着手,声音压得很低,“老规矩,收吗?”
青夙抬眼,目光从少年怀里扫过,黑布下隆起四四方方的轮廓,是一面魂导镜,看尺寸至少是五级。她没急着答,只侧身让出通道:“进后院说。”
后院更窄,三面墙,一口井,一株老梧桐把枝桠探进暮色里。青夙把门闩插紧,这才示意少年打开包裹。黑布揭开,镜面上赫然一道裂痕,从左上到右下,像一道闪电劈开过。
“日月帝国军制,编号七四三,”少年开口,声音沙哑,“昨夜从北郊军营顺出来的,能量回路坏了,我们只敢碰外壳。”
青夙蹲下,指尖沿着裂痕游走,魂力丝丝缕缕探进去,像在摸一头受伤的兽。片刻,她收回手:“镜体裂了,核心阵法却完好,能修。但我要价不低。”
“多少?”
“一百金魂币,外加一条消息。”
少年皱眉:“什么消息?”
“我要知道,星罗皇室最近有没有在秘密收购‘镜影兽’晶核,年限,数量,经手人。”
孟老汉与少年对视一眼,最终点头。
交易谈妥,青夙送两人出门。折镜轩的灯笼刚亮,巷口已飘起细雨,她撑一把旧油纸伞,站在门槛上,看他们的背影被雨丝一点点吞没。
二、裂缝里的旧时光
回到柜台,青夙把魂导镜翻面,镜背果然刻着皇室鹰徽,编号下方还有一行小字:镜影计划·试验品七四三。
她指尖微颤。镜影兽,精神系魂兽,万年才出一头,晶核可制造“真实之镜”,照见万物本源——包括她极力隐藏的女儿身。
三年前,父亲青远侯因“通敌”被斩,母亲自缢,姐弟俩被逐出祖宅。她带着弟弟流落至此,本以为隐姓埋名便可苟且,如今看来,皇室从未打算放过青家最后的血脉。
青夙把镜子锁进最底层抽屉,钥匙贴身挂在颈侧。钥匙是铜的,磨得发亮,像一枚小小的月亮。
里屋又传来咳嗽,比先前更急促。她深吸一口气,换上轻松语气:“阿衡,别装睡,我数到三,药要是还一口没动,我就把你那堆魂导小飞机全扔井里。”
她掀帘进去。
屋内只一盏松油灯,火苗被门缝风拉得老长,投在墙上的影子便也摇摇晃晃。床上的少年比她记忆里瘦了两圈,脸色是久不见阳光的惨白,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像两粒烧红的炭。
“姐,”青衡冲她笑,露出尖尖虎牙,“我听见你又接私活了。”
青夙把药碗端到他唇边:“闭嘴,喝。”
药汁浓黑,泛着苦杏仁味。青衡皱着眉咽了两口,忽然伸手抓住她手腕:“姐,我今天照镜子,发现……我的影子好像比昨天淡了点。”
青夙手一抖,药汁洒在被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青衡却没察觉,自顾自说:“我偷偷试了下魂力,还是十一级,一点没涨。姐,我是不是……快死了?”
“胡说。”青夙把碗重重搁在床沿,声音却软,“你只是睡得太多,影子偷懒罢了。”
她替弟弟掖好被角,转身时,听见他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姐,如果我死了,你把影子拿回去吧。我不想……再拖累你。”
青夙没回头,只抬手在空中挥了挥,像在赶走一只讨厌的飞蛾。
门帘放下,她才允许自己肩膀垮下来。
三、铜镜里的青鸾
夜深,雨停了,月亮从梧桐叶缝里漏下来,像一地碎银子。
青夙坐在井沿,把那面铜镜捧在掌心。镜中的青鸾似乎感应到主人情绪,轻轻抖了抖翅膀,锁链发出细微的金属碰撞声。
她咬破指尖,血珠滚落,被镜面贪婪地吸进去。青鸾脖颈上的金链顿时亮了一格,第三滴血珠颜色更深,像要滴出血来。
“再撑一撑,”她低声对镜中的鸟说,“等阿衡十六岁,我就带你回家。”
铜镜忽然震颤,镜面浮现一行淡金色小字:星罗北郊,镜影兽异动,万年,一。
青夙瞳孔骤缩。
她想起白日那面军镜,想起皇室鹰徽,想起弟弟越来越淡的影子……所有线索像被一只无形的手串在一起,指向一个她最不愿面对的答案:有人要用镜影兽晶核制造大规模“真实之镜”,而青家独有的“镜里青鸾”武魂,正是激活镜阵的核心钥匙。
她攥紧铜镜,指节发白。
井底,一轮月亮晃了晃,像某种无声的回应。
四、少年与决定
次日清晨,折镜轩门板刚卸下,便有客到。
是个戴兜帽的少女,声音清脆:“修镜。”
青夙正低头记账,闻言抬头,看见兜帽下一抹极亮的蓝,像雨后的晴空。少女递来的只是一面普通铜镜,镜面却有一道极细的裂纹,从边缘蜿蜒到中心,像一条不肯愈合的伤口。
“能修吗?”少女问。
青夙指腹抚过裂纹,忽然笑了:“能。但我要收故事。”
少女愣住:“什么故事?”
“镜子的故事。”青夙指了指裂纹,“每一道裂痕里,都藏着一个没来得及说出口的秘密。你告诉我,它怎么裂的,我就帮你修好它。”
少女沉默良久,最终摘了兜帽。
晨光里,露出一张过分漂亮的脸,蓝粉异瞳,左眼角下一点泪痣。
“我叫王冬,”她说,“镜子是我朋友的。他……为了救我,被魂兽风刃划伤了背,也划伤了这面镜子。”
青夙垂眸,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
“好,”她听见自己说,“三天后来取。”
少女走后,青夙把铜镜放在工作台上,镜背朝上。那里刻着一个小小的“桐”字,笔迹稚嫩,像是多年前某个孩子偷偷刻下的。
她忽然想起母亲临终的话:“夙儿,青鸾镜一旦认主,便只能照见真实。你若想保护所爱之人,就得先学会藏起自己。”
青夙抬头,看向前堂高悬的“折镜轩”旧匾。
“藏得够久了。”她轻声说。
她转身进屋,从最底层抽屉取出那面军镜,与少女送来的铜镜并排放在桌上。
两把钥匙,一道裂痕,一个决定。
窗外,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无数细小的掌声。
青夙把长发束起,用布带缠紧,最后看了眼镜中的自己——短发的少年,眼神倔强,耳后一粒朱砂痣红得灼人。
“从今往后,”她对镜中的少年说,“世上再无青夙,只有青衣。”
铜镜里的青鸾忽然振翅,发出一声清越的啼鸣。
像告别,也像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