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下了一场冷雨。
陈默撑着油纸伞,匆匆穿过太医院的回廊。
檐角雨水滴答,打湿了他的袍角。转过拐角时,忽然听见一阵争执。
“这药方不对!”
陈默驻足望去。
药房里,一个素衣女子正指着药柜与太医争辩。
她约莫二十出头,眉如远山,眸若寒星,腰间悬着一柄小巧的药锄,此刻正毫不客气地敲着药案。
“古书明载,白芷与川芎不可同煎,大人这方子是想让病人血热攻心吗?!”
老太医涨红了脸。
“放肆!
你一个女子,也敢质疑太医署的方子?”
女子冷笑,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本手札。
“淮南瘟疫,太医院开的正是这方子,死了三十七人,需要我念验尸记录吗?”
陈默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两人同时回头。
女子挑眉。
“这位大人有何高见?”
雨水顺着陈默的伞沿滑下,他收了伞,拱手一笑。
“姑娘说得对。”
半刻钟后,陈默知道了她叫苏沉。
“苏?”
他有些意外。
“姑苏苏氏?”
“不是那个苏。”
苏沉捣着药碾,头也不抬。
“家父苏明,是个游方郎中。”
陈默怔住,永和十四年江北大疫,游医苏明为救人染病身亡,他曾在邸报上读过。
“苏先生高义。”
他郑重道。
药碾声停了停。苏沉抬眼看他,目光清冷。
“陈大人若真觉得家父高义,不如帮我个忙。”
“什么忙?”
“我要进太医署的藏书阁。”
她一字一顿。
“查当年瘟疫的完整脉案。”
三日后,陈默拿着萧景琰的手令,带苏沉进了藏书阁。
积灰的卷宗堆里,苏沉一坐就是六个时辰。
陈默端来茶水时,见她正对着某页脉案出神,眼角微红。
“令尊的方子是对的。”
他轻声道。
“当年若用他的方子,至少能多救一半人。”
苏沉猛地抬头。
“你怎么知道?”
陈默从袖中取出一本旧册子,那是他任福宁县令时整理的《时疫救治实录》,其中详细记录了苏明的治疫之法。
苏沉指尖发颤地接过,忽然一滴泪砸在纸页上。
“他们……他们说家父是庸医……”
陈默鬼使神差地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窗外,秋雨渐歇,一缕夕阳斜照进来,正落在两人交叠的衣角上。
又三日,陈默在户部值房熬夜算账时,门被推开。
苏沉拎着食盒进来,往案上一放。
“吃点东西。”
陈默讶然。
“你怎么进来的?”
“我说是你未婚妻。”
苏沉面不改色。
“守卫就放行了。”
陈默一口粥喷出来。
“放心,没真说。”
她嫌弃地丢过帕子。
“只是给了二两银子。”
烛光下,陈默看着她利落分菜的手指,忽然发现她右腕有道疤,像是被什么利器划过。
苏沉顺着他的目光。
“十二岁那年试药,自己割的。”
陈默心头一震。
十月,淮南再报时疫。
陈默奉命协理防疫,苏沉随行。
太医署炸了锅。
“女子岂能入疫区?!”
萧景琰直接摔了茶盏。
“她能救你们的命!再啰嗦全滚去扫皇陵!”
离京那日,秋阳正好。
苏沉背着药箱走在车队前头,忽然回头。
“陈大人。”
“嗯?”
“谢谢你的册子。”
她笑了笑,阳光给她的侧脸镀了层金边。
“还有……粥很好喝。”
陈默望着她马尾辫晃动的弧度,忽然觉得这趟差事,或许不会太枯燥。
夜宿驿站,陈默被一阵捣药声惊醒。
循声找去,见苏沉正在院中碾药,月光洒了她一身。
“怎么不睡?”
“改良方子。”
她抹了把汗。
“这次疫病与四年前不同,旧方得调整。”
陈默在她身旁坐下,递过帕子。
“你很像你父亲。”
苏沉摇头:“我比他心狠。”
她突然拉起袖子,露出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针眼。
“试药都在自己身上试,死我一个,比死一群强。”
陈默呼吸一滞。
月光下,两人影子交叠在一处,长长久久地沉默。
淮南道被一场大雪覆盖。
陈默的马车刚进庐州地界,就被农会的人拦住了。
“大人!”
领头的老汉裹着粗麻衣,胡须上结着冰碴。
“疫村都封了,您不能往前了!”
苏沉掀开车帘:“老伯,村里现在什么症状?”
“发热、咳血,死了七个人了。”
老汉突然压低声音。
“官府派的郎中……根本不管穷人。”
陈默与苏沉对视一眼,同时跳下马车。
“带路。”
疫村口,景象触目惊心。
草棚里挤满病人,呻吟声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几个官差模样的人远远站着,用布巾捂着口鼻。
“药材呢?”
陈默冷声问。
官差头子讪笑。
“大人,药材都送去刘员外府上了,他家老夫人也染了疫……”
苏沉突然抓起药锄砸了过去。
“混账!”
锄头擦着官差耳朵钉进土墙,吓得他瘫坐在地。
“现在,立刻,”
苏沉一字一顿。
“把药材送回来。”
当夜,农会大院里支起十口铁锅。
苏沉站在灶台前,指挥农妇们熬药。
“白芷三钱,金银花五钱,记住要滚三滚!”
陈默也没闲着,正带人改建隔离棚。
“用油布隔开,重症靠南,轻症靠北!”
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周闯带着三百民兵赶到,马背上驮满麻袋。
“大人!福宁送来的药。”
陈默翻开麻袋,愣住了:全是青霉素。
“殿下把库房搬空了。”
周闯咧嘴一笑。
“说救不活人,他也别回金陵了。”
苏沉冲过来,抓起一瓶仔细检查,突然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