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信律所的大理石地面泛着冷光,李淇的皮鞋碾过自己的倒影,沉闷的声响里裹着一丝说不出的违和。就像他这个人,明明长在聋人家庭,却活在健听人的世界里,中间总像隔着层看不见的玻璃,摸得着,穿不透。
“李律,金松峰律师推荐的案子。”助理小陈把卷宗轻轻放在桌面上,牛皮纸的边缘卷着毛边,看着就像被无数双焦虑的手反复摩挲过。李淇垂眸翻开,第一张纸上“聋人社区集体房产诈骗”几个黑体字刺得他眼睑发颤。扫过受害者名单时,“张建国”三个字突然跳进眼里,那洇开的墨点,像极了童年时张伯给他糖吃,手背上那颗深褐色的老年斑。
案卷里夹着份手语翻译件,油渍浸透的纸页上,“还我房子”的诉求被拆成零碎的手势描述,在一堆生硬的专业术语里显得奄奄一息。李淇的指尖划过“恒远地产”的落款,喉结猛地滚动了一下——对方代理律师那一栏,金松峰的签名像条盘踞的蛇,让他想起三年前那场并购案,这人就是靠着“聋人无法作证”这种荒谬的论点,让他的当事人输得一败涂地。
“推了。”他合上卷宗,声音比中央空调出风口的风还要冷。小陈愣了愣,嘴角还挂着“李律又要创造奇迹”的笑意:“金律师是律所的VIP客户,合伙人刚才在茶水间还特意提了……”
“我说推了。”李淇骤然抬头,深棕色的瞳孔里翻涌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暴戾。小陈下意识后退半步,这才发现向来冷静的上司,领带歪了半寸,西装褶皱里还藏着根银质耳链——那是他母亲去年生日送的,聋人手工坊做的,他从来没敢在律所戴过。
卷宗被扔进碎纸机的瞬间,刺耳的嗡鸣声像根针,一下把李淇拽回了1998年的“静园”。那时候社区还没被四处涂鸦的拆字淹没,围墙爬满了紫藤花,聋人们常坐在梧桐树下打手语,翻飞的手势像蝴蝶振翅,明明安安静静的,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汹涌。
他记得自己总蹲在小卖部的柜台后写作业,父母的手语从头顶掠过,母亲的指尖蹭过父亲的掌心,比划着:“阿淇今天教我读‘权益’,老师说他作文拿了奖。”父亲笑着摸他的脑袋,手语带起的风掀动了作业本,上面“聋人孩子”的批注在夕阳里泛着刺目的红。
张伯总在这时候出现,修电表的工具箱磕在台阶上“哐当”响,他却像没听见似的,打手语问“阿淇教我认新字好不好”。李淇教他写“正义”,张伯粗糙的指腹在纸上反复摩挲着笔画,突然从口袋里摸出块糖纸塞给他——橘子味的,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张伯省下来给孙辈的,就因为邻居们说“阿淇给大人当翻译时,眼睛里有光”。
可那光在初中时碎了。班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盯着他的成绩单问:“你父母的情况,会不会影响你考重点高中?”那天他第一次逃了手语课,一个人在江边坐了整夜,听着江水拍岸的声音,心里却疯了似的希望自己也能聋掉,这样就不用再当两个世界之间那块尴尬的补丁了。
夜色像墨汁一样漫过静园时,李淇的车闯进了这片衰败的街巷。声控灯全灭了,黑暗里影影绰绰的,有人在打手语,浮动的手势像一群被困住的鱼。他摸到社区公告栏前,才发现张伯的名字被红笔圈着,旁边写着“诈骗主犯关联人”——荒谬,那个教他写“正义”的老人,怎么就成了罪犯?
“阿淇!”
突然炸响的手语呼喊让李淇浑身一僵。张伯从阴影里跌出来,花白的头发糊在汗湿的脸侧,打手语的手还保持着当年递糖的姿势,只是掌心攥着的不是糖,是皱巴巴的报案材料。周围一下子围拢过来十几个人,有老人抖着手指打手语问“你是律师吧”,年轻人急得比划着“警察说我们的手语不算证据”,每一个动作里都裹着绝望的暴戾。
李淇后退半步,嘴里下意识蹦出一句:“我只是路过。”话刚出口就后悔了——在一群聋人面前说口语,就像在无声的宴会上摔碎了玻璃盏。张伯的手僵在半空,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像极了当年他逃手语课那天,父亲在教室外徘徊不去的眼神。
引擎发动时,李淇从后视镜里瞥见社区角落,母亲常去的手语教室玻璃上,用红漆写着“聋人不是哑巴”,漆皮剥落的地方,露出底下“恒远地产收购”的广告字样,刺眼得很。
回到空荡的公寓,李淇盯着墙上的手语日历发呆。父母去参加市聋协的活动了,屋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这本是他最熟悉的环境,今晚却让人觉得格外窒息。
手机突然震动,小陈发来的文件里,诈骗集团的作案时间线像根针,狠狠扎进眼里:从三年前金松峰代理的第一起聋人房产案开始,受害者每个月都在增加,手法从“以房养老”慢慢变成了“聋哑学校投资”。屏幕映出他煞白的脸——三年前,正是他为了在律所站稳脚跟,刻意回避这类案子的时候。
窗户外,恒信律所的霓虹灯又亮了,靛蓝色的光瀑淌进屋里,李淇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银质耳链。耳链坠着个“听”字,母亲打手语时,总爱把这个字比在心脏的位置。
突然,门铃“叮咚”炸响,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突兀。李淇凑到猫眼前看,张伯的脸皱得像颗核桃,手里攥着个U盘,正对着猫眼打手语,玻璃上很快洇出一层雾痕。他看懂了,张伯在说:“里面有金松峰和恒远的交易录音……我知道你不想碰这些事,但阿淇,我们连报警都要学手语,可警察说……”
李淇猛地拉开门,张伯没站稳,踉跄着摔进来,U盘“啪嗒”掉在地上,露出里面的标签:“聋人证词——他们说我们的声音,震不碎沉默。”
走廊的声控灯随着动静在次第亮起,把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抻得老长,像一道永远跨不过去的沟壑,又像一座必须爬过去的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