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绕过书桌，走到窗边，那里有个小茶几，上面放着他的磨砂玻璃保温杯。他拿起杯子，拧开盖子，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水。水声在这过于安静的空间里清晰可闻。做完这一切，他才踱步到我面前，但没有坐回桌后，而是就那样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说吧。”他没有多余的废话，目光沉静地锁定着我。没有斥责我唐突的打扰，也没有虚伪的寒暄。直接，冰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被这样注视着，被这样的氛围包裹着，我脑子里准备好的、在门外反复练习过的措辞瞬间变成了一团乱麻。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巨大的紧张让我眼睛又开始发酸。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恐惧和无措，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似乎略微放慢了一点：“别紧张。把事情说清楚。学生会生活部，具体什么事？”他的目光落在我的手上，我正无意识地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角。
那一点点放慢的语速，像某种隐形的鼓励，又或许是施加压力的另一种方式。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是、是关于一笔上学期末的补贴款，”我开始结结巴巴地讲述发现补贴名单和采购单据挨在一起的事情，说到赵峰的警告时，我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难以自控的委屈和愤怒，“他说、他说我要再管闲事，就别想在学生会待了，还说以后在系里会很难。高老师，我就是觉得那钱…不应该……”
我语无伦次，颠三倒四，急切地想表达清楚，却又表达得支离破碎，好几次卡壳。
高育良老师一直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他没有打断我，也没有流露出任何诸如惊讶、愤怒或同情之类的情绪，只有那双眼睛，专注地注视着我嘴唇的张合，像是在分析一个复杂的庭审证词。
直到我说完最后一句，带着点哭腔的“我就是觉得…不该那样”，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他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只有他平稳的呼吸声提醒着我这不是静止的画面。
“明白了。”他终于开口，依旧是那种毫无情绪起伏的调子。他没有对我混乱的表达做出任何评价，也没有安抚我的情绪。他问了一个问题：“证据呢？”
“啊？”我愣了一下。
“你看到的单据。照片拍了吗？”他问得很直接，目光锐利。
“拍了。”我赶紧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解锁的手都在抖，找到那个文件夹递过去。
他接过我的手机，动作自然，指尖干燥微凉，没有碰到我的手。他的目光在屏幕上的几张照片上来回扫视，速度不快，但异常专注。他看得非常仔细，像是在审阅一份至关重要的文件。
几十秒后，他移开视线，把手机递还给我。
“只有照片？”他问。
我点点头：“原件还在活动室的文件夹里，我当时不敢拿。”我声音很小，带着怯懦。
他似乎几不可察地扯了一下嘴角，那神情转瞬即逝，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不知道是嘲讽还是别的意味。
“高老师，”我鼓起最后的勇气问，“这个能查吗？会影响那个补助款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这个问题。他的视线从手机移回到我脸上，那目光更深，更沉了。他看着我的眼睛，像是要透过它们看清所有的心思和恐惧。
“林小妍同学，”他缓缓开口，语调比刚才更沉，带着一种深思熟虑的意味，“校园事务，有校园事务的处理规则和程序。调查，需要讲证据链，也需要依据程序。”
我紧张地望着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回答。
“你的出发点，没有问题。”他话锋一转，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丝丝，但更像是冰层下的暗流，“对规则的关注，是学习法律的基本素养。”他顿了一下，目光在我因为紧张和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依旧平静，却似乎多了一点难以言喻的深意。“但方式，需要改进。”
我的心悬了起来。
“遇到这种情况，最合理的方式，是在第一时间，直接向我，或者你的辅导员老师报告。”他微微前倾了身体，隔着那张宽阔厚重的书桌，无形中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他身上的气息瞬间更加清晰起来。
那股强大的、带着绝对掌控力的气场，像一个无形的罩子，将我牢牢笼罩其中。“明白吗？下次再遇到类似的事情，不要自己私下处理，更不要，”他目光意有所指地、极淡地扫了一眼我的手机，“贸然行动，留下非规范证据。第一时间，来找我商量。”
“找我商量”这四个字，他说得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这不再仅仅是一个解决问题的方向，更像是一种……归属权或者处理权的宣告。仿佛我之后遇到的任何困惑、麻烦，都理所应当地、必须纳入他的管辖范围之内。
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感觉攫住了我。是紧张得到了回应的轻松？是找到了强大靠山的安心？还是一种被卷入更深漩流的冰寒预感？我下意识地点点头，像小鸡啄米：“嗯，嗯，明白了，高老师。”声音闷闷的，带着点劫后余生的顺从。
他站直身体，拉开了那点逼近的距离。恢复了那种纯粹的、居高临下的审视感。
“这件事，”他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公事公办，“我会让系学工办的老师按照程序去核实。赵峰那边，你不必再去接触。我会处理。”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平淡无奇，却像一块巨石砸进水面，在我心里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我会处理”简单，干脆，带着掌握一切、定人生死的绝对权力感。没有保证一定能追回什么，也没有承诺会如何惩处赵峰，但就是让人不由自主地相信，他说“处理”，那就一定会处理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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