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梦见了那只猫。
它蹲在母亲的书桌边缘,尾巴垂下来,像一条黑色的概率幅,左右摇晃,却从不落到地面。
每次我想伸手,它就分裂成两只:一只朝左,一只朝右,彼此不看对方,也从不回头。
于是我知道,我还在梦里——因为现实中,那只猫早在母亲去世的第二天就跑丢了。
醒来的时候,宿舍遮光帘透进一束惨白的激光,恰好切在我枕边的空白A4纸上。纸面覆着昨晚残留的荧光粉,被光一照,浮现出极浅的二维码轮廓,像一条即将干涸的河床。
我伸手去摸,指尖却先触到冰凉的手机屏幕。
【01:12:07】
凌晨一点十二分。距离“下一轮实验”不到二十六小时。
我翻身下床,地板发出熟悉的嘎吱声。室友上个月就搬去校外同居,房间只剩我一个人的回声。
社恐的好处是:没人会半夜敲你的门,问你为什么还不睡;坏处是:当你需要说话的时候,只能对着墙壁。
我把纸摊在台灯下,打开手机紫外灯。二维码在365 nm的波长里亮成幽蓝色,解码后仍是那串2048-bit公钥,以及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观测者误差七秒,实验继续。”
下面多了一行新字符——两个小时前还没有:
“带猫来。”
猫?
我愣了半分钟,耳膜里灌满血液涌动的声音。母亲留下的那只黑猫,如果还活着,今年应该十一岁。
可我最后一次见到它,是在母亲的葬礼上。它从棺材底下钻过去,尾巴扫过遗像,像擦掉一个尚未坍缩的波函数。之后我再也没找到它。
我打开衣柜最底层,拽出一只积灰的铝合金手提箱。箱角贴着褪色的“光阱塔临时通行证”贴纸,编号00017——母亲当年的权限。
箱子里有一台旧款激光笔、一本手写实验日志,以及一张被咬掉半边的门禁卡。我拿起激光笔,指腹摸到金属外壳上浅浅的牙印,那是猫留下的。
忽然,一声极轻的“咔哒”从窗框传来。我抬头。
窗帘鼓起,像被风顶出一个包。紧接着,一只黑色的猫头从缝隙里探进来,瞳孔竖成一条缝,金色在暗处发光。它打量我,像打量一个多年未见的实验器材。
我屏住呼吸。
黑猫轻巧地跳上桌面,尾巴扫过二维码,荧光粉沾上毛发,像给它镀了一层幽蓝的电弧。它低头嗅了嗅纸张,打了个喷嚏,然后坐好,尾巴盘到脚边。那双眼睛看着我,让我想起母亲最后一次做实验时的表情:既像期待,又像告别。
我伸手,猫没有躲。指尖陷入柔软的皮毛,心跳声在指尖和胸腔之间共振。
“……你一直在附近?”
猫当然不会回答。它只是抬爪,拍了拍激光笔的开关。红光一闪,在墙上投下一个完美的圆。圆心恰好落在母亲遗像的鼻尖。
我打开实验日志,最后一页写着:
【2025-12-24凌晨】
“零点场调谐成功。黑猫‘薛定’作为宏观物体,在3.7秒内保持空间叠加,无明显退相干。听雪在旁观测,未表现出情感波动。实验编号00017-α。”
签名:迟原。
字迹和母亲的不一样。我胃里泛起冰渣。原来这只猫早就被他们拿去做过实验。
手机突然震动——【未知号码】
我接通,对面没有声音,只有熟悉的52赫兹布朗噪声。紧接着,一个机械合成音在噪声底下浮出来:
“样本B的坐标已发送。带猫来。否则样本B将在无观测状态下退相干。”
电话挂断。屏幕弹出地图定位:
【环京湾光阱塔主塔·负五层·废弃冷却池】
时间标记:26:00:00倒计时。
我抬头看猫。它正用爪子拨弄激光笔,红点在天板上跳舞,像一颗不肯落地的星星。
“……那就去吧。”我听见自己说。声音干涩,却意外坚定。
凌晨两点零六分,我背着单肩包,猫蹲在我肩膀,尾巴缠住我的脖子,像一条温暖的围巾。校园空无一人,路灯把影子拉得细长,又压成薄片。我穿过大草坪,草叶上的露水反射光阱塔的激光,像一地碎镜子。
主塔的安检口亮着红光。我用母亲的半边门禁卡贴在读卡器上,嘀声后显示:
【临时权限00017-α有效期2 h】
门开了。
负五层是冷却池旧址,废弃十年,金属楼梯长满褐锈。猫轻巧落地,带头走在前面,每一步都精准落在没有铁锈的螺栓上。我跟在后面,听见自己的心跳在空旷管道里来回撞击。
冷却池中央,有一台老式杜瓦瓶,瓶口冒着白雾。液氦的冷光在黑暗里浮动,像幽灵的裙摆。杜瓦瓶上贴着标签:
“样本B:宏观量子叠加体。保持温度4.2 K。观测前禁止升温。”
猫停在瓶前两米,背毛竖起,发出低低的嘶声。
我蹲下来,打开单肩包,取出激光笔。母亲曾说,激光是观测者伸出的手,既能照亮,也能灼烧。
“样本B会是什么?”我问猫。
猫不答,只是用尾巴扫了扫地面。那里用粉笔画了一个圆,圆内写着:
“把猫放进圆里,否则叠加态坍缩。”
我喉咙发紧。
猫抬头看我,金色瞳孔里映出我的倒影——一个戴着连帽衫、脸色惨白、手里攥着激光笔的青年。我忽然意识到,他们要的并不是“猫”,而是“猫与我”作为一个复合系统:一个高智商社恐人类+一只曾成功叠加的黑猫。只有我们同时作为观测者,才能维持样本B的叠加。
猫主动走进圆里,坐下,尾巴卷住前爪。
我深吸一口气,也踏进去。脚尖与猫须几乎相触。
杜瓦瓶发出“咔”一声轻响,瓶口自动旋开。
一团银灰色的雾气飘出来,在冷光里凝成一个模糊的轮廓:
一只幼年猫的形状。
它悬浮在离地三十厘米的空中,没有重量,也没有厚度,像一张被折起来的照片。两只眼睛的位置是两个黑洞,里面偶尔闪过极细的电弧。
我手中的激光笔忽然自己点亮,红点落在幼猫胸口。
幼猫发出无声的尖叫,身体边缘开始闪烁,像信号不好的全息投影。
猫(真实的黑猫)弓起背,发出警告的咕噜。
倒计时浮现在杜瓦瓶表面:
【00:00:10】
我意识到,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幼猫会在十秒后坍缩成“存在”或“不存在”,而我将成为唯一的观测者。但迟原想要的,是“不坍缩”——他要我维持叠加,直到明晚03:17:22的“误差七秒”。
激光笔的红点微微颤抖。我把光束移开,幼猫的闪烁频率立刻减缓。
黑猫抬头看我,瞳孔缩成针尖。
我低声说:“……我们合作。”
我把激光笔放在地上,让红点停在圆心。
然后摘下连帽衫的帽子,盖住激光笔。红点被布料过滤,变成柔和的粉色光晕,刚好笼罩幼猫和黑猫。
我自己则后退半步,退出粉笔圈。
圈内,两只猫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像一幅双重曝光的照片。
倒计时停在了【00:00:03】。
杜瓦瓶重新合拢,瓶身浮现一行新的字:
“临时叠加成功。明晚03:10:00准时迁移至主塔顶端。带猫,带激光笔,带你自己。误差容限±0.1 s。”
我呼出一口白雾。
黑猫跳出圆圈,尾巴扫过我的脚踝,像一句无声的“走吧”。
离开负五层时,我回头看了一眼。
冷却池上方的通风管滴下一滴水,落在激光笔盖着的帽子上,“嗒”一声轻响。
那声音让我想起母亲最后一次做实验时说的话:
“听雪,真正的观测者不是眼睛,而是耳朵——是你在寂静里听见的那一声‘嗒’。”
猫跳上我的肩膀,尾巴缠住脖子,像一条柔软的锁链。
凌晨三点零一分,我们走出光阱塔。外面开始飘雨,激光网格在雨幕里折射成七彩的细丝。
我抬手摸了摸猫的背,摸到一手冰凉的雨水。
“薛定。”我试着叫它的名字。
猫没有回头,只是把尾巴收紧了一些。
雨声掩盖了我的心跳。
倒计时23小时16分。
我知道,下一轮实验,我不再是单纯的观测者。
我成了装置的一部分。
而装置的名字,叫“零点场与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