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出书房的瞬间,红泥混着落叶的腥气扑面而来。林野踩着满地螺旋形纹路往前跑,脚下的红泥像活物般蠕动,顺着鞋底爬上脚踝,在皮肤与布料的缝隙间结成细碎的痂——和祖父手背上的疤一模一样。
“别踩线。”三婶的声音从祭坛中央传来,她仍举着那半片铜镜,镜面反射的阳光在地上拉出条晃动的光带,像条发烫的铜丝,“线里锁着老爷子的魂。”
林野猛地收脚。他刚要踏过的那圈落叶边缘,红泥正丝丝缕缕地冒着白气,几个模糊的人形在气里浮沉,有个轮廓分明是三叔,正张着嘴像是在喊什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戊戌年寒露,他就是踩了线。”三婶低头用铜镜照了照地面,三叔的轮廓突然剧烈扭动,“影子被祭坛勾住,就再也出不去了。”
林野低头看自己的影子。刚才在书房里重合的轮廓此刻又分了开来,“自己”的影子缩在脚边,像团随时会熄灭的火苗,而他的影子边缘仍在渗着暗红的液滴,滴在红泥上,竟激出串细小的火星。
“你的影子快不够喂了。”三婶突然笑了,笑声里混着树叶摩擦的沙沙声,“当年老爷子就是算错了分量,才让祭坛烧得太旺。”
她用脚尖点了点祭坛中心。那里的红泥陷下去个浅坑,形状和坟头的洞口、挂钟的表盘如出一辙。坑底沉着片碎镜,反射着天顶的光,细看竟能瞧见无数个重叠的人影——祖父吊在房梁上的样子,三叔在储藏室发疯的样子,还有他自己十岁那年蹲在梧桐树下,手里捏着半片铜镜的样子。
“这坑是时间的疤。”三婶弯腰从坑里摸出样东西,是枚锈迹斑斑的铜扣,形状像半个钥匙头,“老爷子当年把扣子埋在这,说要压住影子的气。结果呢?树长得越高,根扎得越深,疤就越疼。”
林野突然想起储藏室里的旧衣服。祖父那件蓝布衫的领口确实少了枚铜扣,当时他只当是年久脱落,此刻才看清那不是脱落的痕迹,是被硬生生扯掉的,布料边缘还留着螺旋形的撕裂口。
“他以为扯掉扣子就能摘断线头。”三婶把铜扣扔进坑里,红泥立刻翻涌起来,像沸腾的血,“却不知道线早就长进肉里了。”
挂钟的“铛”声再次从书房传来,这次却带着种破碎感,像是钟摆彻底断了。林野抬头看天,原本晴朗的日头不知何时被云层遮住,光透过云缝漏下来,在祭坛上投下无数细碎的光斑,每个光斑里都有个旋转的螺旋,像钥匙孔在呼吸。
“要变天了。”三婶突然举起铜镜,对着云层的方向,“寒露前的风,都是往回吹的。”
风确实变了向。刚才还四散的落叶突然逆向飞起,顺着螺旋形的轨迹往祭坛中心聚拢,在坑上方织成个旋转的漏斗,漏下来的光落在林野手臂上,那些螺旋纹竟跟着转动起来,像表盘上的指针在倒走。
“看你的钥匙。”三婶的声音带着点催促,“它在等光。”
林野摊开手心。拼好的铜钥匙不知何时裂开道新缝,红泥从缝里渗出来,在掌心凝成个小小的钟摆形状,正随着漏斗的旋转轻轻晃动。他突然想起祖父的怀表,小时候总见祖父把它贴在耳边,听着听着就会叹气,说:“摆锤歪了,时间就走得不直了。”
“老爷子的怀表,摆锤是用自己的指甲做的。”三婶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他说指甲沾着人的气,能把歪了的时间顶回去。结果呢?摆锤断在里面,表盖再也合不上了。”
林野的指甲突然开始发烫,像有团火从指尖往肉里钻。他低头看向掌心的钥匙,新裂开的缝隙里竟长出根细细的指甲,泛着半透明的白,正一点点往钥匙的断口处爬——那是祖父的指甲,他在储藏室找到的那枚,当时以为是普通的污垢,此刻才看清上面布满了螺旋形的纹路。
“第三把钥匙在长了。”三婶的眼睛亮得惊人,倒映着漏斗里的光,“用你的指甲当焊锡,把老爷子的气接上去。”
林野感觉指甲正在变长,变尖,刺破皮肤的地方渗出血珠,滴在钥匙上,红泥瞬间沸腾起来。他想起祖父照片里的手,指关节处总有层洗不掉的红,当时以为是劳作留下的,此刻才明白那不是泥,是血,是年复一年用指甲修补钥匙时蹭上的血。
“他补了二十年。”三婶蹲下身,用手指搅着坑里的红泥,“从你出生那年开始,每个寒露都来这补钥匙。他说要在你成年前把褶皱烫平,却忘了布越补越厚,最后连针都穿不过去。”
漏斗里的光突然变得刺眼,落叶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发出尖锐的呼啸,像无数把钥匙在同时转动。林野手臂上的纹路开始发光,与掌心钥匙的红光连成一片,顺着血管往心脏涌去。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变得沉重,像挂钟的摆锤在敲,一下,又一下,敲得地面都在发颤。
“午时过了。”三婶站起身,铜镜举得更高,“但褶皱收得更快了。”
林野抬头看见云层正在裂开,道粗壮的光柱从裂口里射下来,刚好落在祭坛的漏斗中心。光柱里浮动着无数细小的螺旋,像被碾碎的钥匙粉末,落在他身上,竟变成了密密麻麻的针脚,顺着皮肤的褶皱往深处钻。
“是老爷子在缝布了。”三婶的声音在光柱里发颤,“用他的魂当线,用你的血当浆糊。”
林野突然记起更多事。十岁那年的寒露,他在储藏室找到个铁盒,里面装着半枚钥匙和枚指甲,祖父发现后狠狠打了他的手,说:“这不是你该碰的东西,碰了就要替我锁一辈子。”那天晚上,他听见书房传来敲打的声音,偷偷扒着门缝看,只见祖父正用指甲刮着铜镜的裂口,刮下来的铜屑混着血,被他小心地抹在钥匙的断口上。
“他在替你养钥匙。”三婶的影子在光柱里拉得很长,与漏斗的螺旋重合在一起,“用二十年的血养出把能锁魂的钥匙,却不知道你早就被卷进褶皱里了。”
掌心的钥匙突然“咔”地一声,新裂开的缝隙被指甲和血彻底填满,断口处冒出层细密的铜锈,像长出了层新皮。林野感觉钥匙变得滚烫,烫得他几乎握不住,低头一看,钥匙的形状正在改变,原本分开的两半正在融合,边缘长出尖锐的齿,像把能咬碎时间的锁。
“成了。”三婶的声音带着哭腔,“第三把钥匙成了。”
光柱突然剧烈晃动,漏斗里的落叶“轰”地燃起绿色的火焰,却不烫手,反而带着种刺骨的冷。林野看见火焰里浮出无数影子,祖父的,三叔
的,还有些陌生的轮廓,都在往他的影子里钻。他脚边的红泥开始冒泡,坑底的碎镜反射出张完整的脸——那是他自己的脸,却长着祖父的眼睛,嘴角带着螺旋形的疤。
“该锁了。”那张脸在镜中开口,声音是他和祖父的重叠,“锁孔在光的尽头。”
林野握紧成形的钥匙,转身冲向光柱的中心。火焰在他身后自动分开,红泥铺成的路像条正在收缩的血管,带着他往漏斗的最深处去。他听见挂钟在身后不停敲响,倒转的指针不知何时又开始转动,这次却是顺时针,发出齿轮咬合的脆响,像时间终于回到了该走的轨道。
三婶的歌声再次响起,混着火焰的噼啪声,变得清晰无比:
“布起褶,锁生花,影子回家……”
林野纵身跳进那道最深的光里,举起钥匙,对准了光柱尽头那个旋转的螺旋形锁孔——
他知道,这一次,他要锁上的不是时间,是所有该回家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