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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解室的烟火气
> 社区调解室的白炽灯嗡嗡作响,像一百只疲倦的蜜蜂。
> 王伯拍着桌子吼:“我浇了三十年的花,用你教?!”
> 李婶抱着猫冷笑:“你那叫浇水?那是发洪水!”
> 陈默把保温杯往裂缝斑驳的调解桌上一墩,瓷杯底磕出清脆一响。
> 赵大坤变戏法似的摸出两袋椒盐花生,推过桌子中线:“尝尝?老张家炒货铺子的。”
> 窗台上那盆蔫头耷脑的绿萝,在突然降临的安静里悄悄挺直了一片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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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社区调解室的窗户开了一条缝,八月底燥热的风卷着蝉鸣和楼下小贩“回收旧手机旧电脑”的喇叭声,顽固地钻进来,混合着白炽灯管发出的、持续不断的低微嗡鸣。那声音像一百只飞不动的、疲倦至极的老蜜蜂,在低空盘旋,钻进人耳朵里,搅得脑仁也跟着嗡嗡共振。
调解桌是张老旧的木桌,漆面斑驳,桌面上纵横交错着不知多少年积累下来的划痕和几道醒目的裂缝,像一张饱经沧桑、愁苦满布的脸。此刻,这张“脸”正承受着新的冲击。
“砰!” 一声闷响。一只青筋虬结、布满老年斑的大手重重拍在桌面上,震得桌腿都晃了晃,几缕浮尘从桌缝里惊惶地飘起。王伯,一个七十出头、头发花白稀疏却依旧挺着腰杆的老爷子,脸红脖子粗,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对面人的脸上:“我在这海棠社区住的时候,你小子还穿开裆裤呢!我浇了三十年的花,用你来教我?!那点水能把花浇死?放屁!我看你就是存心找茬!嫉妒我院子里那几盆宝贝月季开得比你家的猫脸好看!”
桌子对面,李婶,一个身材微胖、烫着时髦小卷发的老太太,怀里紧紧抱着一只油光水滑的虎斑猫。那猫被她勒得有点不舒服,不满地“喵呜”了一声。李婶立刻心疼地顺了顺猫毛,随即抬起下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其响亮、充满嘲讽意味的“嗤”:“呵!王老头儿,你那是浇水?你那叫发洪水!哗啦一下倒半桶!楼下水漫金山,我家阳台晾的被子全遭了殃!一股子泥腥味儿!晒三天都散不掉!我家咪咪都被熏得打喷嚏!你那几盆破月季?蔫头耷脑跟霜打了似的,白瞎了那么好的花盆!还宝贝?我看是讨债的!” 她语速又快又脆,像炒豆子,每一个字都带着锋利的倒钩。
“你!你放…!” 王伯气得浑身哆嗦,手指头颤巍巍地指着李婶,后面那个不雅的字眼在嘴里滚了几滚,终究还是碍于场合没喷出来,憋得一张老脸更红了。
“我放什么?你倒是说啊?”李婶毫不示弱,抱着猫的手臂又紧了紧,下巴扬得更高,眼神像淬了冰的小刀子,“有理不在声高!有本事你把水龙头接到我家天花板上去浇啊!省得祸害楼下!”
“你…你简直…泼妇!”王伯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噪音。
“老流氓!”李婶也“噌”地抱着猫站起,虎斑猫受到惊吓,“嗷呜”一声从她怀里跳下来,敏捷地窜到墙角文件柜顶上,警惕地俯视着下方两个剑拔弩张的人类。
空气里的火药味浓得几乎一点就炸。调解室角落里那盆无人问津的绿萝,叶子都蔫蔫地垂着,仿佛也被这激烈的战火烤干了水分。
坐在调解桌主位、正努力想插话劝解的社区调解员小刘,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小姑娘,急得额头冒汗,眼镜都滑到了鼻尖上,声音淹没在两位老人的火力交锋里:“王伯伯!李阿姨!消消气!咱们…咱们坐下慢慢说!邻里邻居的…”
“砰!”
又一声响。这次不是拍桌子。
一只硕大的、印着“为人民服务”红字的白瓷保温杯,被稳稳地、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力道,墩在了调解桌正中央那道最深的裂缝旁边。杯底和斑驳的实木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短促、极具穿透力的“磕哒”声。
这声音不高,却像按下了暂停键。
王伯那冲到嘴边的怒吼卡在了喉咙里。李婶扬起的下巴也僵住了。角落里的小刘趁机把滑下去的眼镜推回原位,长长舒了一口气。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那只突然出现的保温杯上,然后顺着握着杯把的那只骨节分明、肤色偏深的大手,看向它的主人。
陈默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进来,就站在调解桌旁。他没穿警服外套,只穿着熨帖的深蓝色警用衬衫,领口扣子解开一颗,袖子挽到小臂,露出结实流畅的线条。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得像深潭水,目光在王伯和李婶脸上缓缓扫过,那目光里没有责备,没有不耐,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让人不由自主安静下来的力量。
他也没说话,只是拉开调解桌主位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掌控局面的沉稳。他拧开保温杯盖,一股带着苦味的茶香随着热气袅袅散开。他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浮沫,喝了一口。整个调解室里,只剩下保温杯盖轻轻放回杯口的细微碰撞声,和他吞咽茶水时喉结滚动的轻响。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强大气场的沉默,让刚才还火星四溅的空气骤然冷却、凝滞。王伯站着,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梗着脖子,胸口还在起伏。李婶也站着,抱着胳膊(猫已经跑了),眼神犹自不服气地瞪着王伯,但气势明显弱了几分。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安静里,门口又传来脚步声。
赵大坤那敦实的身影晃了进来。他穿着整齐的夏季执勤服,帽子端端正正戴在头上,脸上带着点似笑非笑的神情,目光在剑拔弩张的王伯和李婶身上溜了一圈,最后落在正捧着保温杯、一脸平静的陈默身上,嘴角那点笑意加深了。
“哟,这么热闹?老远就听见了。”赵大坤的声音洪亮,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惊讶,打破了沉默,也冲淡了紧张的气氛。他踱到调解桌边,没往空着的椅子上坐,反而像变戏法似的,从他那宽大的警裤口袋里摸出两个鼓鼓囊囊的、油纸小袋。纸袋上印着褪色的红字:“老张记炒货”。
“刚路过老张铺子,新炒出来的椒盐花生,香得很!”赵大坤笑眯眯地,动作极其自然地将两个油纸袋分别推过调解桌的中线,一袋推到王伯面前,另一袋推到李婶面前。那油纸袋散发出浓郁诱人的椒盐混合着花生烘烤后的焦香,霸道地驱散着调解室里残留的火药味。“尝尝?老张的手艺,几十年了,还是这个味儿!”
王伯和李婶都愣住了,下意识地低头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花生袋。王伯喉结滚动了一下。李婶抱着胳膊的手也微微松了点。
小刘赶紧抓住机会:“对对对!王伯伯,李阿姨,先坐下,喝口水,消消气!陈警官,赵警官,你们也坐!”她连忙起身,给陈默和赵大坤倒水。
王伯重重地哼了一声,但还是就坡下驴,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眼睛却还瞪着对面的李婶。李婶也撇了撇嘴,慢腾腾地坐下了,但没去碰那袋花生。
赵大坤也不在意,自己拖了把椅子,挨着陈默坐下,顺手拿起一袋小刘倒的水,咕咚喝了一大口,然后很自然地伸手,把自己面前那袋花生拆开了。“咔嚓”一声,他捏开一颗饱满的花生,红皮簌簌落下,露出里面白胖的仁儿。他丢进嘴里,嚼得嘎嘣脆响,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嗯!火候正好!又脆又香!老王头儿,老李家的,你们也尝尝,别光闻着,趁热乎!”
他嚼花生的声音在安静的调解室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生活气息。
王伯盯着自己面前那袋花生,又看看赵大坤吃得香甜的样子,紧绷的脸皮抽动了一下。他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伸手,有点粗鲁地撕开了油纸袋的口子,抓了一把花生出来,也学着赵大坤的样子,“咔嚓咔嚓”地剥着,闷头吃起来。动作带着点发泄的意味,但脸上的怒色确实缓和了不少。
李婶依旧抱着胳膊,但眼神也不由自主地瞟向那袋散发着香气的花生。她抿了抿嘴唇,终究还是没忍住,伸手把油纸袋往自己这边挪了挪,用指尖拈起一颗,动作秀气地剥开,小口地嚼着。
调解室里一时只剩下“咔嚓咔嚓”剥花生和嚼花生的声音,间或夹杂着赵大坤满足的“嗯,真香”的感叹。那恼人的白炽灯嗡鸣声,似乎也被这此起彼伏的咀嚼声压了下去。
陈默放下保温杯,杯底再次轻轻磕在桌面上。这一次,声音柔和了许多。
“王伯,”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平和的穿透力,目光落在闷头吃花生的王伯身上,“您养花是行家,海棠社区谁不知道您那几盆月季是招牌?浇水多少,肯定心里有数。”
王伯嚼花生的动作顿了顿,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但紧绷的肩膀明显松弛了一些。陈默这话,给足了他台阶和面子。
陈默又转向李婶:“李婶,新洗的被子沾了泥水,换谁都心疼。阳台晾晒,图的就是个干净清爽。猫鼻子灵,不舒服是肯定的。”
李婶嚼花生的动作也慢了下来,撇了撇嘴,但没再出言反驳。陈默点出了她的委屈,让她感觉被理解了。
“事儿呢,其实不大。”陈默的目光在两人脸上缓缓扫过,语气平实得像在唠家常,“就是楼上浇花,水渗下来,湿了楼下被子。王伯可能那天手重了点,或者花盆底托没放平,积水渗下去了。李婶心疼东西,说话急了些。”他顿了顿,看着两人,“都是几十年的老街坊,低头不见抬头见。为这点事吵得脸红脖子粗,让楼下小年轻们看笑话,值当吗?”
王伯和李婶都没吭声,但咀嚼花生的声音明显轻缓了下来。王伯甚至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了一下对面的李婶。李婶则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粒花生壳。
“老王头儿,”赵大坤适时地插话,嘴里还嚼着花生米,声音含混却透着股热乎劲儿,“你那几盆宝贝疙瘩,回头让老李家那小子(李婶的孙子)去帮你看看?那小子不是学园艺的吗?让他给你瞧瞧,是不是真缺水?顺便也学学您老的手艺!一举两得!” 他这话,既抬了王伯,又给李婶家递了橄榄枝。
王伯含糊地“唔”了一声,没反对。
“老李家的,”赵大坤又转向李婶,笑得一脸和气,“你家那阳台,回头让老王头儿找点防水材料,把边上那条小缝给堵堵?省得下次再下雨渗水。老王头儿以前干过泥瓦匠,这点活还不是手到擒来?他要不肯干,你告诉我,我押着他去!” 他半开玩笑地说着。
李婶“噗嗤”一下,差点笑出来,赶紧用手捂住嘴,白了赵大坤一眼,但那眼神里的冰碴子明显化了:“去你的!老赵你就没个正形!”
气氛,彻底松动了。
小刘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暗自佩服。她连忙趁热打铁:“王伯伯,李阿姨,您看这样好不好?王伯伯您这两天浇花稍微注意下水量,检查下花盆底托。李阿姨这边呢,被子的损失,王伯伯象征性地补偿一点干洗费?咱们邻里之间,互相体谅一下,这事儿就翻篇了,成吗?”
王伯沉默了几秒钟,又抓了一把花生,这次没闷头吃,而是看向李婶,瓮声瓮气地说:“…我那…是有点急了。水…可能是多了点。被子…我赔你干洗钱。”
李婶也沉默了一下,捻着花生壳的手指停了停,语气缓和了不少,虽然还是有点硬邦邦的:“…算了。也没几个钱。下次…注意点就行了。我家那阳台缝…是有点老化了。”她算是默认了赵大坤的提议。
一场眼看要升级的邻里风波,就在椒盐花生的香气和陈默、赵大坤看似随意、实则拿捏精准的调解中,悄然平息。
陈默站起身,拿起他的大保温杯。赵大坤也拍拍手上的花生皮,跟着站了起来。两人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对小刘点了点头,便一前一后走出了调解室。
走到门口时,赵大坤像是想起什么,回头冲里面喊了一嗓子:“对了老王头儿,老李家的!那花生吃完袋子别乱扔啊!老张铺子的袋子,回头还能去换二两瓜子呢!” 说完,嘿嘿笑着,搭着陈默的肩膀走了。
调解室里,王伯和李婶对望了一眼。王伯有点尴尬地咳了一声,把手里剥好的几粒花生仁往李婶那边推了推:“…那啥,还挺香…你…你再吃点?”
李婶看着推过来的花生仁,又看看王伯那张依旧板着、却明显少了戾气的脸,最终没说什么,默默地拈起一粒放进了嘴里。
窗外,燥热的风还在吹,蝉鸣依旧聒噪。但调解室里,那盆一直蔫头耷脑靠在窗台的绿萝,不知何时悄悄挺直了一片被晒卷了边的叶子,在穿过窗缝的微风中,轻轻晃了晃,仿佛也松了一口气。
陈默和赵大坤刚走出社区服务中心大门,就看见林小海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头从斜刺里冲了过来,差点撞进赵大坤怀里。他额头上全是汗,眼镜都滑到了鼻尖,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兴奋和焦灼的古怪表情,手里紧紧攥着他的警务平板。
“默哥!坤叔!可找到你们了!”林小海的声音又急又快,带着点喘,“出事了!不是小事!西区!平安里那栋筒子楼!有个老太太…好像…好像被骗了!养老金!整整十万块!刚报的案!人快急疯了!”
陈默和赵大坤脸上的轻松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陈默的眼神骤然锐利如刀锋,刚才调解室里那份平和沉稳瞬间被一种冷峻的职业警觉取代。他接过林小海递来的平板,手指迅速在屏幕上滑动,浏览着刚传过来的报案信息摘要。
赵大坤则一把摘下警帽,用力抹了一把脸,啐了一口:“他娘的!刚摁下去一个葫芦,这瓢又起来了!这帮遭瘟的骗子,专盯着老人的棺材本儿下嘴!平安里…筒子楼…独居老人?”他看向林小海。
“对!独居!姓吴!吴桂芳!七十一岁!”林小海用力点头,语速飞快,“报案的是她邻居!说老太太上午接了个电话,下午就慌慌张张跑去银行取了十万块现金!用个黑塑料袋拎着回来的!然后就关在屋里哭!邻居去问,她才哆哆嗦嗦说…说‘国安局’打电话给她,说她孙子在国外犯事了!要交十万块‘保释金’!不然孙子就要坐牢!钱…钱刚按电话里说的,放在楼下车棚第三个垃圾桶后面了!她放完钱回来才越想越不对,跟邻居一说,邻居立马报警!钱…钱肯定早没了!”
“冒充公检法!老掉牙的套路!”赵大坤气得牙痒痒,“这帮畜生!”
陈默已经看完了信息,将平板塞回林小海手里,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掏出车钥匙,声音如同淬了冰的铁:“立刻去平安里!大坤,通知技术队去车棚垃圾桶提取痕迹!小海,调取从银行到平安里沿途所有监控!重点查找老太太取钱后尾随的可疑人员!快!”
夕阳熔金,将三人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刚刚平息了邻里硝烟的“铁三角”,没有丝毫喘息,带着一身未散的花生香气和陡然升腾的凛冽战意,再次扑向城市角落里另一场无声的、更凶险的战斗。远处,平安里那栋陈旧筒子楼的轮廓,在暮色中仿佛一个沉默的伤口。